02-艾米丽

冒险与避险

今晚是静谧拍卖结束的日子,意味着今天将会是忙碌的一天,也意味着明天将是轻松休息的开始。

艾米丽站在大喷水池旁,飞溅的水雾被风吹到脸上,冰凉微麻。

“什么?”艾米丽觉得自己头大了一圈。“酒已经送到了,我们不可能等到下午。我们现在就需要,现在!马上!”

“小姐,您这么催我也没有用啊。我就是一个送酒柜的,人家没有酒柜给我,我就没办法送。”电话中的人虽然言语上还算客气,但已然有些不耐烦了。“你要催就只能催酒庄,他们把酒柜给我,我 40 分钟就能……”

艾米丽直接挂断了电话,继续谈下去没有任何意义。

“亚当,联系酒庄。”艾米丽命令道。

“我一直在联系酒庄,但现在是中午休息时间,没有人接听电话。”艾米丽的智能助理立刻回答道。

“噫~!”艾米丽抱住脑袋,揉乱自己的一头短发。

“艾米……”弗伊的声音在身后响起。“你还在忙什么?我们去吃饭吧?老师请我们去金枫吃烤鸭!”

艾米丽感觉到一只大手按在自己的头上,很温暖,还带着一点儿甜甜的果香。然后,那只手开始肆意揉乱自己的头发。

“哎,你好烦啊!”艾米丽一脸不悦的转过头,抬手将头上的大手赶走。

弗伊就站在面前,一只手正悬在自己的头顶上,另一只手上拿了一个纸杯。他身上的奶白色西装笔挺,领口敞开,露出里面的白色高领毛衣。很少有人能将白色套白色穿的这么好看,但弗伊可以。再加上弗伊的个头,其实不做艺术,去当模特也不错,艾米丽暗暗的想。

“哎?你怎么现在就穿上礼服了?”艾米丽才注意到,弗伊身上的西装,是安排晚上酒会时穿的。

“快脱下来,现在弄脏了,晚上你穿什么?”艾米丽上手就去解弗伊礼服的扣子。“蹲下点儿。”

“啊?很冷唉!”弗伊嘴上抱怨着,但还是把手里的纸杯放到喷水池的边沿上,然后半蹲下来。

艾米丽的双手从弗伊的身后划过他宽阔的肩膀,小心的将他身上的礼服脱下来,轻轻折起来用一条胳膊托着。

“你们去吧,我还有事儿,离不开。”她看着弗伊在风中发抖。“你的外套呢?”

弗伊抬手搔了搔头,四十五度角仰望天空,似乎在思考自己把衣服放在哪里了。

“唉~”艾米丽叹了口气。

“算了,你先穿这件吧。不过记得进餐厅就交给侍者挂起来,不能弄脏。你就只有这一件礼服!而且很贵!非常贵!”

她把礼服展开。“蹲下来点儿。”她为他重新披上礼服。

“我再强调一遍!不准弄脏!”艾米丽又强调了一遍。

“你和我们一起去不就好了,这不是已经准备好了吗?”弗伊站直身子,至少高了艾米丽一头。“有什么事吃完饭再做也一样啊。”

“你们去吧,我不想去。”她不想告诉弗伊到底出了什么问题,也没打算让他参与进来,这些都是自己的工作,本该完美完成的工作。

“好吧,那我带些吃的回来给你。”弗伊的大手再一次落到艾米丽的头顶上。

“哎呀!不用!你们快去吧,别给我添乱就好了。”艾米丽双手在头顶乱挥,像轰苍蝇一样把头顶的手赶走。

弗伊就这样走了,还耍帅一样头也不回的挥了挥手。

“喂,你的杯子。”艾米丽叫他。那杯子在风中抖动,风再大一些就会倾覆的样子。

“给你喝了,挺好喝的,尝尝吧!”弗伊没有回头,照例挥了挥手。

“幼稚!”艾米丽看着他的背影,轻声评价着。看他不回头的样子,就像是犯了中二病的小孩子。

她拿起弗伊留下的纸杯,杯子有点压手,里面还剩下一半淡黄色的液体,缀满细小的气泡。

艾米丽端着杯子仔细看了看,找到了挂在杯壁上细小的液滴。她转了下杯子,将杯子的另一面凑到嘴边。

一股裹着松木和蜜糖气息的果香扑鼻而来,艾米丽觉得自己的头又大了一圈。

“喂!”艾米丽大声的叫到。“你们是不是把香槟拆开了?”

弗伊没有回头,但脚步明显的加快了,小跑起来。

“你给我站住,弗伊!”艾米丽试图追上他,但弗伊长腿一迈,离得越来越远。

“不是我开的,是老师开的!”他的声音远远的传来。

艾米丽赶到储藏室的时候,房间里空无一人,埃尔不在,也不见弗伊和拉法耶特老师,应该早就逃走了。

十箱 P 2 ,其中一箱被搬到了准备台上,保温箱已经打开,毫无美感的敞着,箱盖扔到一边,连盖都不盖好。保温箱里缺了一瓶香槟,连瓶一起,不知所踪。周围纷乱的摆着几瓶艾米丽叫不上名字的酒,花花绿绿的摆满了台面,中间混杂着七八只纸杯。准备台的最边缘,丢了一摞草草撕开包装的纸杯。

“噫~!”艾米丽揉着脑袋,对着空气和自己的头发出气。

直到下午两点多,艾米丽才见到姗姗来迟的酒柜。而弗伊和老师,一直不见踪影。

虽然负责酒品的埃尔一再解释,只是短暂的温度变化并不会给酒品带来什么不良影响。但艾米丽始终觉得,既然他能玩忽职守,让弗伊和拉法耶特老师钻了空子,那终归是不负责任的。

而不负责任的人,不管说什么都像是在找理由推卸责任。

艾米丽错过了午饭时间,在和埃尔一起整理酒水的时候,她的肚子就咕咕作响。

如果想要等到拍卖结束的答谢酒会再吃,时间就太久了。

在吃掉从弗伊外套里翻出来的两块饼干后,艾米丽又权衡拖沓了半个小时。当肚子里又开始咕噜时,她围好围巾,披上大衣,整理了头发,再换掉鞋子,准备先去吃点东西。

艾米丽踏出东京宫的那一刻,就感受到了一股迎面而来的寒意。巴黎的春天早已到来,但仍然会有几天像现在一样,需要大衣和围巾。她从手包里掏出烟盒,在给自己点上一支烟的同时,打量着这艺术之外的真实世界。

天空是清冽的蓝,不见一丝云彩,只留下孤零零的一个太阳,斜照着整个巴黎。

路边的梧桐枝干斑驳,在不知不觉的时候已经换上了嫩绿嫩绿的新叶,还有一些老叶仍然未落,扒在枝头上,在冷风里婆娑。

巴黎的街道平整,却不算干净,总有些琐屑和杂垢,墙壁的裂纹上刮了新漆,却还留着苔痕和剥落;路上的行人不绝,有的悠闲,有的行色匆匆,但看起来大多平凡,有一些甚至有些贫穷邋遢,只有远远的街道上能看到一两个扮相精致的潮流人士。艾米丽觉得巴黎就是这样,浪漫时尚,却总是局部,更多的是挥之不去的慵懒和缺憾。

一支烟吸完,艾米丽把烟头扔到脚下,用鞋的前尖踩灭,让一支烟头融入了这个城市的缺憾之中。

她紧了紧围巾,把自己藏的更深一点儿,坚定了一下去吃点东西的决心。

“亚当,帮我找一家还在营业的餐厅。”艾米丽轻声说。

“好的,周围有两家餐厅还在营业,一家是法式酒馆,另一家是俄罗斯菜。”艾米丽的随身助手马上回答到。

“去法式那家吧,都有什么推荐的食物?”艾米丽继续问道。

“好的,向前走 50 米左右,到前面的转角左转,然后下台阶后再走 50 米就可以看到,在右手边。名字叫做‘阶梯’。”亚当回答道。

“他们的推荐菜品是烟熏三文鱼配莳萝酱和鞑靼牛肉,甜品有焦糖苹果派和苹果蓝莓馅饼。”亚当继续说。

“再开我玩笑,我就换个助理。”艾米丽深吸一口气,威胁到。艾米丽从不吃生食,自己的随身助理自然会清楚这一点,而自己身边的所有小意外和恶作剧,都只能找到一个归宿——弗伊。虽然她知道威胁智能助理没什么意义,换一个也没什么意义,因为弗伊早晚还会找到办法让新助理也变得像亚当一样,但口头上的不满总会让它收敛一些。

“好的。我下回注意。”亚当的声音就这样结束了。

她转进亚当所说的转角,沿着台阶向下。

台阶很长,艾米丽虽然穿惯了高跟鞋,但下台阶依然是一件费力费心的事。

长长的台阶下是一条宽阔的小街,有两车道宽,左右停满了车辆,中间留下一条勉强容下一辆车通行的宽度。两侧延展出同样宽的人行步道,人行道的旁边就是建筑物。左侧的建筑就是东京宫,那外墙上,尘埃经年累月,早已改变了东京宫一侧的颜色,在建筑凹陷的地方堆放着垃圾桶和杂物,狭窄一些的地方被防火梯和几株杨树所占据,这里就是东京宫并不光鲜的背面。

街道的另一面是一栋颇有些历史的公寓楼。石灰石立面被雨水和灰尘刷的斑驳,不算宽阔的窗户、精巧的窗台和繁复的立面造型,每一处都能看到过往的繁华,也满眼都是缺憾。窗户上方的挡雨台似乎是新的,装饰着几何形雕刻,托起更上一层的窗户,新漆过的铁艺栏杆,用的则是花草镂空图案,与装饰几何图案的窗台只能各自精美,却协调不到一起。

艾米丽走在台阶上,远远的就可以看到公寓楼下面的人行道,人行道上有一处支起小小的暗红色雨棚,下面摆放着几张餐桌和几把椅子,餐桌上铺着红白方格的桌布,椅子则是寻常的红色塑料餐椅,远远的看去,座位上还有顾客,确实正在营业。那应该就是亚当所说的小酒馆。

她绷紧精神,小心而优雅的走下台阶。

公寓楼下的店铺,只有一家正在营业,正是那暗红色雨棚的小酒馆。雨棚是无法收纳的弧形棚,上面的灰尘和雨水冲刷的痕迹遮盖了暗红色的防雨布,看上去已经很久没有清理过了。雨棚下的座位上坐着两桌旅行者,都穿着灰蓝拼色的防雨旅行服,旁边放着旅行用的深绿色大背包,背包鼓鼓囊囊的,显然是相约做长途旅行的同伴。他们正放肆交谈,时而与另一桌的同伴比划着手势,声音中带着兴奋和疲惫的混合情绪,笑声和话语飘的很远,却又听不清楚。

因为雨棚的遮挡,加上马路边停满了车,即便是在白天,也只有雨棚下的座位还比较亮,室内的采光看起来并不理想,酒馆内亮起暖黄色的灯光来弥补这一不足。窗户边缘的雾气被屋内的灯光照亮,看上去很温暖。温暖就好,艾米丽想,这正是她想要的。

透过玻璃窗,可以看到里面顾客都是身着运动服或者套头衫,没有时尚的穿着。

艾米丽这一身随意的穿搭放在里面都会显得过于时尚,虽然她喜欢艺术和时尚,却并不喜欢引人注目。

艾米丽长呼了一口气。要不就算了,弗伊也许会带吃的回来,他之前也带过的,三次还是四次来着?

肚子又发出不争气的咕噜声,像是幼兽的哀鸣。

‘安静,你吵到我思考了。’弗伊在的话,听到之后一定会这样大声的宣扬出来,让所有人都尴尬,但他自己却乐此不彼。

算了,这世界终究没有完美存在,作为时尚之都的巴黎也有着普遍的平凡,走在时代前沿的东京宫也有着斑驳污臜的背面,去要求一家小酒馆没有缺憾,太过苛求了,甚至会有点搞笑。

冒个险吧!

艾米丽心想。

艾米丽推开酒馆的大门,走进了温暖的内部空间。室内果然很暖和,让她觉得自己身上麻酥酥的,像是皮肤一下子被温暖唤醒,然后被冰冷的衣服一激,反而打起了寒战。

与酒馆外面的座位不同,酒馆里面看起来舒适的多,每个角落都看起来温暖又柔软。麻绿色的墙壁闪着光,像是丝绸一样,上面密密麻麻的挂满了风景画和老照片,让人很想一幅幅的探究过去,看看每一幅作品诉说的是什么故事。而这些照片和画作,又与这酒馆一起,组合成一幅更大的作品,讲述这家酒馆的悠长历史。

酒馆内的陈设都是木质,木质的桌椅、木质的吧台、木质的地板,在灯光的映衬下散发出柔和的光泽。

酒馆内弥散着橡木和咖啡、蜂蜜的混合气味,像是整个酒馆被灯光烘烤出来的温暖味道。

随着气味慢慢弥漫的,还有一曲小提琴独奏。像店中温暖的味道一样,轻轻悄悄的飘散在空气中,在不经意的时候又再次浮现。小提琴的声音略带一分沙涩,一分激情,一分力量,剩下的全是柔和温暖精致高雅。那独奏的曲调平缓温软,像是独自一人,在唱一首深情的歌,又像是只偏奏了一半,等着别人来合。

艾米丽选择了一个靠窗的座位,木质圆背的椅子略显磨损,椅面上铺着暗红色的宜家海绵坐垫,坐起来却意外地舒适。餐桌上的桌布与户外座位的桌布一样,红白格子相间,中间摆放着一束新鲜的红色小碎花团和一支点燃的蜡烛,气氛温馨又自然。

店内没有衣架,没有侍衣接待。艾米丽脱下大衣与围巾,只能叠好放在身旁的座位上。环顾四周,她的出现并没有引起过多的注意,周围的客人们似乎都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有的在品尝美酒,有的在享受美食,还有的在轻松地聊天。酒馆里弥漫着慵懒愉悦的气氛,艾米丽感觉像是回到了父母所经营的餐厅一样,让她的心情一下子放松下来。

服务生适时的到来,送上菜单和杯子。这是一个大约四十岁的中年男子,身材高大健硕,面貌普通,满是胡茬的脸上刻着微笑的皱纹,穿着白色衬衫,领口挺括,黑色裤子熨的笔直。

他身子微微前倾,推荐道:“今天的推荐菜单是烟熏三文鱼配莳萝酱和鞑靼牛肉,甜品有焦糖苹果派和苹果蓝莓馅饼可选。”

他的措词和语调都和亚当差不多,让艾米丽莞尔一笑,微微露出洁白的牙齿。刚刚亚当所做的推荐,看来并不是亚当的错。

服务生不明就里,但也跟着微微一笑,脸上的笑纹更深了一点。“请问,要点今日推荐套餐吗?”

她打开菜单,快速浏览上面的菜品。菜单上的品种选择丰富,从经典的法式料理到一些创新的融合菜式,但每个种类只有一到两道菜可选。而且,菜谱上只写了主材和烹饪方法,没有简单的介绍。对于一家从未来过的餐厅,选择哪一道菜都是在赌博。

“不要套餐,来一客这个特色菜,再帮我选一杯红酒。”既然每一种选择都是冒险,那不如速战速决。

“好的,您只点了一份主菜,传统白酱炖小牛肉,不需要前菜和甜品吗?”服务生的身子压的更低了一些,脸上露出询问的微笑,让脸上的皱纹更深的刻进面庞之中。

“不需要,我一会儿还要参加晚宴,先少吃一点东西。请快一点儿吧,我还有其他事情。”艾米丽摆了摆手拒绝了,挺直上身,靠在座椅靠背上。

“好的。”那男人直起身子,正要转身离开,但又停下了脚步。

“您如果赶时间的话,我还是推荐您点今日套餐。你点的主菜需要慢炖,而且还没有开始备餐,要花很长时间。今日套餐则是一直在备餐,上菜的速度是最快的。”

“我只想少吃一点儿,而且我不吃生食。”艾米丽解释道。大概点套餐的话,他赚的会多一点儿,她想。

“那您可以不必点套餐,我可以帮您去掉主菜,单点前菜和甜点。”那男人会意,微笑着表示没关系。艾米丽感觉自己在他的微笑中看到了一丝宠溺,像是在容许一个挑食的孩子可以不吃蔬菜一样。

“或者,只点甜点一样也没问题。”那男人微笑着慢慢点头,这让艾米丽不再抱着防备的态度,彻底放松下来。

这男人让艾米丽想起了远在马赛的父母。

自己已经很久没有回过家乡了,这次拍卖会结束后,应该回家看看了。

“谢谢。”艾米丽也回以微笑。“那我只要甜品吧,只点苹果蓝莓馅饼就好。”

“好的。”男人再次直起身子,带着那嵌入面庞的微笑,转身离开了艾米丽的视线。

艾米丽感觉自己喜欢上了这家小酒馆。

这个世界总是先以光鲜的外表出现在艾米丽的面前,然后才向自己暴露出浮华背后的污秽和不堪。

而这家不起眼的小店,却刚好反过来。外示给人的,是那蒙尘的外表,里面却是温馨与朴实的内在。

就像是艾米丽阔别已久的家,那个她曾觉得普通到毫无特点的家,一家从不曾换过菜单的小小中餐馆,现在她却开始怀念起家中那没有拥抱和亲吻的亲情和宽容,刻在眼角和唇边的微笑,还有那挥之不去的炸肉香气。

自己还真是个贪心的女人呢,她自嘲的笑了笑。

是应该回家看看了。

在她把注意力从思绪中收回的时候,一个带着墨镜的男子向她这边走来。

这男子身材颇高,体态修长,比弗伊还略高一些,微微卷曲的褐发随意的搭在额头上。

艾米丽感觉自己的微笑一瞬间就从脸上消失了,只有皮肤下留着些许肌肉紧绷过的感觉,一股替人尴尬到想笑的冲动涌上她的脸,差一点就没绷住。她定了定神,把脸板回平时的状态。

那男人从上到下都是显眼的时尚潮牌,圣罗兰最新的黑底暗金纹衬衫,领口敞开了三颗纽扣,故意展示出一种随性不羁的态度。裤子则是宝曼的直筒长裤,紧身剪裁,膝盖折线设计,也是黑色,也是最新款,也是暗纹。一条深灰色的围巾,斜斜的系在了腰上,垂了一截在身侧。

他好喜欢黑色暗纹啊,艾米丽心想。

他脚蹬的是来自纪梵希的磨砂皮高踝靴,鞋面上大大的压纹 LOGO 和夸张的厚底设计,还是黑色,还是最新款,还是暗纹。

别和我讲话,别和我讲话,别和我讲话。

艾米丽心里想,光是他站过来就已经让人从头尴尬到脚了。

但那男人径直走到她面前,摘下墨镜,用一种似有似无的调情眼神注视着她。然后,他用刻意压低的声音问道:“你好,小姐,可以借个火吗?”

看到那双三角形的眼睛,艾米丽好想把墨镜再给他戴回去。

“不好意思,我不抽烟。”艾米丽拒绝道。

她冲来人摆了摆手,换上自己拿手的冰冷面孔,希望他能简单的离开。

“你的法语说得很好,是来旅游的吗?”那男人自顾自的笑着,自顾自的拉开艾米丽身旁的椅子,打算坐下来。

“我想一个人独处,请去其他座位吧。”艾米丽不打算回答他的问题,在自己的经验里,在一些男人的耳朵里,回答也算是一种邀请。

“别紧张,这里是法国哎,让你这样美丽的女士独自用餐可是件罪过。”那男人完全不理艾米丽的拒绝,还是坐下了。“只是随便聊聊,一个人逛巴黎很无聊的,我可以给你一些建议。”这男人的品味不高,倒是蛮自负的。

这份自负,倒是很像弗伊,虽然他的品味没这么差,不过一黑一白还蛮容易联想在一起的。

因为这个想到弗伊,让艾米丽有点想笑,但碍于旁边自负的男人,她的脸上还是冷若冰霜。

艾米丽不打算再与他纠缠下去,她站起身来,准备换个座位。那男人也跟着站了起来,伸出手作势要拦艾米丽。

“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吗?”之前那满脸微笑的服务生右手端着一只盘子,已经准备上菜了,看到艾米丽和男人的对峙,似乎明白了什么。

“别紧张,我正想问这位美丽的女士借个火。放下菜就忙你的去吧,别打扰我们。”那男人非但没有因此退却,反而显得有些恼火。

“这位先生,这里是巴黎,所有的店内都禁烟,您需要吸烟的话,请到室外的座位上。”服务生站到两人中间,将那男人与艾米丽隔开,做了一个向外请的手势。他站直了身子,比那搭讪的男人还高出半头,艾米丽看到他衬衫里的肌肉虬起,撑的衬衫紧绷绷的。

全身黑色暗纹的男人站在那里,脸上的灯光被服务生遮住,一丝亮光都没有留下。那画面让艾米丽想起了狮子王里的刀疤和木法沙。

他抬头看了服务生一会儿。“拿火柴给我。”那男人转身向店外的座位走去。艾米丽似乎都看见了他垂下的尾巴,这让她掩嘴笑了出来。

直到那个男人走远,服务生才转过身来,脸上还是标志性的微笑。

他礼貌的请艾米丽坐下,并且放下手中托着的那只盘子。

金边白瓷的平底盘上盛放的,是一道橙白色条纹的鱼肉做成的菜品,分明是一道生食的三文鱼肉。

艾米丽看了一眼盘中的食物,又抬头疑惑的看向那高大的服务生。

“免费品尝。烟熏三文鱼配莳萝酱。”高大的服务生咧嘴一笑。“生食是法国菜的精髓之一,厨师还是希望你能尝一尝,所以特别做了小份。”

“当然,实在不喜欢吃也没问题。”服务生将盘子放好,特意调整了盘子的角度,把菜品最好看的一面呈现给艾米丽。

盘子里的鱼肉仅仅够一口食用,但摆盘却一点儿都没有马虎。

餐盘的正中间,点着一块硬币大小的乳白色酱料,里面揉杂着鲜绿色的莳萝碎末。酱料上面,看似随意的叠放了一片三文鱼肉,鱼肉是长长的一条,切的精薄,窄窄薄薄的堆叠在一起,像是一朵橙色的花。鱼肉上面,点缀了一支莳萝细叶,从艾米丽的角度,可以看到深绿色的枝杈向上蔓延,又恰到好处的停止。围绕着鱼肉,还点缀了大小不同的深绿色圆点,像是莳萝汁做成的水滴,又粘稠的不会四溢流动。

咕~哦~,腹中的幼兽恰到好处的发出哀鸣。

鱼肉盈润着水汽,在烛火的摇曳下闪着光,加上咕咕叫的肚子,艾米丽第一次觉得,可以试一试。

就一小口!

她用叉子叉起鱼肉,蘸起下面的酱料,举到眼前细嗅。没有鱼腥味,只有一股清新的草香混合着柠檬和酸奶的香气。

她将鱼肉小心的送进口中。

鱼肉比她想象中的软嫩许多,只有小小的韧性,稍一咀嚼,鱼肉就被牙齿分成几片,软软糯糯的包裹着牙齿。

微妙的烟炭香气缠绕舌尖,紧随其后的是鱼肉本身的甜味和油脂的香味,温柔之中略带着一丝烟火气息。

酱料的味道清清淡淡,艾米丽最初以为莳萝酱就是要用到它的辛香来遮盖鱼肉的异味。没想到,鱼肉的味道才是主角,然后,才能感受到莳萝清新的甜和柑橘香。酸奶和柠檬的香气若隐若现,引得人将注意力集中在舌尖,却又无功而返。

好吃。

艾米丽心想。

鱼肉似乎没有那么可怕,不腥不膻,看起来也很漂亮。

就在她还在回味唇齿中甜香味道的时候,第二道菜来了。

高大的服务生收走了艾米丽面前的空盘,又放下一只盘子,这一次,是一个边缘暗褐色的粗釉陶盘,陶盘里面,是稀疏的几株植物,围着,一小撮红色的生肉。

“本店特制,鞑靼牛肉。同样是免费的小份,希望能让你对生食有所改观。”服务生微笑着退走,留下艾米丽一个人做决定。

鞑靼牛肉的盘中摆放比刚刚的三文鱼肉还要精致。一片贝壳形状的莴苣嫩叶做底,托起一颗生牛肉丁团成的肉丸,肉丸中还裹缀着黄色白色和绿色的颗粒,肉丸上竖起一株嫩绿的芽。整颗肉丸看上去像是一颗刚刚萌发的暗红色种子。在肉丸的周围,由四色的酱料做了点缀,酱料上黏着树起不同的嫩芽嫩叶,花瓣浆果。小小的一盘,看起来生机勃勃。

虽然暗红色的新鲜牛肉看起来更血腥和野蛮,艾米丽却因为刚刚的一口鱼肉,对生食起了改观。而且,小小的一粒肉丸,一口就可以吞下,如果口感不佳,完全可以马上咽下或者吐掉。更重要的是,她对这家街边的不起眼的小餐厅产生了一种奇妙的信任。

要不,再试一口!

艾米丽咬了咬下唇,下定了决心。

这一次,她没有用叉子,而是捏起莴苣嫩叶那偏向右手的叶柄,将肉丸整颗托起,在周围的酱料上蘸了蘸,一口送进嘴里。

莴苣嫩叶入口,咀嚼间带来清脆的口感和淡淡奶香,然后,才感受到牛肉的滑嫩。艾米丽惊喜的发现,带来奶香味道的并不是莴苣叶,而是牛肉本身。生牛肉粒像是融化在了口中,却又保持了颗粒随着咀嚼聚散。随着咀嚼,艾米丽咬碎了几个颗粒,里面迸出滋味浓烈的酱汁,柠檬,香草,香葱,芥末,一层一层为牛肉叠加上不同的味道。

艾米丽觉得好奇极了,她咀嚼着,在牛肉中寻找着带有酱汁的颗粒,然后一颗一颗咬破,去尝里面的味道。但牛肉颗粒和酱汁颗粒混在一起,让她难以分辨。

当艾米丽最终将口中的牛肉咽下去后,她有一种想要再来一口的奇妙意愿,但盘中已经空了。

当她抬头望去时,满脸笑容的服务生端着一盘食物,大步向自己走来。

“苹果蓝莓馅饼。请小心,还略有些烫。”服务生收走旧盘,放下新盘,一只木质微凹的方盘。

一股奶油酥皮的香气混合着果香环绕着艾米丽,甜甜的,很诱人。

盘子里是一只单人份的圆形小馅饼,只有拳头大小,两指厚度,像是一块略大的月饼。饼皮分成两种,下面的饼皮看起来像是压实的饼干,表面粉粉的,应该是粉脆的口感。上面的饼皮则是镂空的酥皮,层层叠叠的,闪着金黄色诱人的光泽。镂空是橘子瓣的形状,围成一圈。每一处镂空都嵌着一粒新鲜的蓝莓,缝隙里露出饼里的深紫色的果酱,蓝莓果的中间,交错叠放着几片烤过的苹果片。馅饼的周围,撒了几片白色的花瓣,有的花瓣上压着蓝莓一般大小的紫红色小球,众星捧月一样环绕着中间的点心。

不需要侍者介绍,艾米丽就直觉的拿起盘中的小馅饼。饼的大小,薄厚,酥皮的选择,都让人第一时间舍弃掉刀叉,直接用手拿取。

馅饼的温度刚刚好,隐约的可以感觉到内馅的热度。

一口咬下去,微烫的内馅携着酸味,甜味,爽滑,脆嫩,酥沙一起落进口中,苹果和蓝莓内馅的软糯留在舌头上,微微的汁液流向喉咙的深处,果香和黄油的香气则蒸腾着刺激口腔和鼻腔。表面的酥皮看起来酥脆,但只有最外面的一层是酥脆的口感,内里则是如同可颂面包内层的酥软轻盈。酥皮的味道微甜带咸,混着焦香和奶香。底面的饼皮更甜,如同饼干一样的脆沙口感。苹果的甜味和蓝莓的微酸相伴,点缀着一丁点儿柠檬和香草肉桂的香味。层层叠叠的美妙感受占满整个口腔。

艾米丽觉得,自己爱上了这家餐厅。这家餐厅的一切,就像是混合了家的温暖宽容和弗伊创造力的一个集合。让人可以安心的找寻不经意的惊喜。

盘中作为装饰的紫红色小球,落在口中,咬碎外皮,竟是一口佐餐的甜酒。一股带着水果和花朵清香的琼糜酒气搭配馅饼的酸甜,让口中的味道又翻了一倍。

艾米丽有些后悔,之前的烟熏三文鱼和鞑靼牛肉,都只吃了盘中主料,而没有探索其他的盘中味道。

咽下最后一口馅饼,服务生再次适时出现,带来了微笑、账单和温热的毛巾卷。

“我喜欢你们的餐厅。”艾米丽毫不掩饰自己的想法。“谢谢你的款待,也请谢谢厨师,我很享受今天的食物。”

服务生的微笑绽开,露出闪亮的牙齿。“我们的荣幸。”他也欠身表达了自己的敬意。

账单上的明细只有一条:苹果蓝莓馅饼 —— 18 欧元。

让亚当付过甜点费用和小费,一次算不得正餐的简单餐食,价格并不便宜,得到的体验却可算是异乎寻常的丰富。

踏出小酒馆的门,冷冽的空气再一次环绕着她,但腹中的满足感给她带来更多的暖意。

她再一次的紧了紧围巾,回头望了望。那名高大的服务生斜搂着一个戴着厨师帽也只到他胸口高度的娇小女性,两人脸上笑的像是同一个人,在窗口目送她离开。太阳斜照,天色稍暗,雨棚下的窗口上闪烁亮起了霓虹灯牌,只有靠近时才看得到。上面写着 “échelle” —— 阶梯。

穿过街边停放的汽车,将名为阶梯的小店和它所在的公寓楼一并抛在身后,踏上回程的阶梯。

一次心血来潮的短暂冒险就结束了,而艾米丽和弗伊的静谧拍卖会也将进入最后的尾声。

东京宫里,有着与外表迥异的粗劣,运营者似乎将不加修饰维护的历史和肆意妄为的破坏作为现代艺术的冷漠注脚,而艺术家和观展的人似乎对此也没有任何异议。

而弗伊,艾米丽知道,他正是将这份残破当做一份恶作剧,当做一份嘲讽,还要明目张胆的从宾客口袋里掏出钱来。十足的恶趣味。

踏过东京宫入口弧形的台阶,就进入了一个破败的空间。方形的水泥立柱矗立,边面斑驳陈旧,无人修整。旧斑从立柱的下方向外蔓延,传染给周围的墙壁,白色的墙皮不规则的脱落,露出深灰色粗糙的底面。立柱和墙面支撑起头顶的泛锈钢架,粗细不同的锈红钢架托起东京宫的窿顶。

入口附近的大片墙面空间上,贴满了过往展览的介绍,有些已经风化碎裂,成为历史和现代不同之处的最好诠释。

灯光只照亮了入口的阶梯和转角,过了转角,照明用的灯光就熄灭了,可以透入阳光的窗子也被黑布遮盖,将东京宫的一切破败都点缀成暗夜里的远影。只有远方投射过来的光线,在前往展览的地面上铺了一条光路,光路的旁边,散落着一堆一簇的微弱光亮,像是闪耀着微光的宝石。其中最大的一堆零落的光线,昭示了此间展览拍卖的名字:Énigme du Bijou。

光路蜿蜒,通向一个入口,那入口的门后是纯白的光,像极了一条通往天堂的路。

艾米丽没有直接进入,身上的衣着只适合外出,并不适合稍晚一些的酒会。她在黑暗中转进一扇门,回到展会的准备室。

准备室是东京宫内少有的极具现代气息的房间。四面光洁的墙壁,颜色是轻柔的白色,由淡褐色的竖条纹分隔,有一种温暖的科技感。墙面光滑且带有轻微的曲线,让人感觉宁静又舒适。

房间中心是一个圆形的自动化妆台,表面平滑,反射着柔和的光线,由地面轨道和环形灯分割成三个圆环形。化妆台的正上方,是自动化妆台的主体部分,正式化妆的时候才会展开,现在只有最外圈的环形灯亮起,充当屋内的照明,柔和均匀的光线洒下,照亮了整个房间。

化妆台地面的轨道延伸到房间的墙边,构成一个方形圆角的外环,贴着墙壁的,是可以沿轨道移动的化妆柜和化妆椅,化妆柜上标记着不同的品牌名称,用来收纳不同的化妆品。轨道的尽头,则是两个老式化妆台,供那些喜欢自己动手化妆的使用者来亲自化妆。

房间的角落,还有一扇通往更衣室兼衣帽间的门。弗伊和拉法耶特老师还是不见踪影,准备室和衣帽间中都空无一人。

艾米丽将大衣和手包挂到衣帽间门口的衣架上。

“亚当,先确定一下弗伊和拉法耶特老师在哪里,提前两个小时记得提醒他们,还要为酒会做准备。”她吩咐到。吃了美妙的一餐,似乎自己的气也消了很多。

“好的。”亚当回答道。

有的时候,艾米丽真的觉得自己就像那两个人口中所称呼的‘管家婆’一样。他们每一次都会有恃无恐的忽视各种重要的事情,然后再把事情甩给自己。明明两个人都有随身助理,却每次都要自己再去提醒他们。就像是明明有了闹钟,却还要专人提醒才能去设置闹钟的多此一举。

“我先简单清洁一下,你帮我选几种衣服和妆面吧,然后我来挑。”艾米丽坐到最近的一把化妆椅上。“开始吧。”

“好的,先做简单清洁。请坐稳。”亚当再次回答。

化妆椅沿着轨道无声的移动到化妆台中心,椅背慢慢放倒,艾米丽深吸了一口气,她还不是很习惯使用自动化妆台。

屋顶的环形灯内环依次亮起,并且由外环开始逐圈下降,形成一个弧形的无影灯罩。中心的圆下降到距离艾米丽一米左右的地方停住,从圆形主体的侧边,伸展出四只淡褐色机械臂。每只机械臂都有两个关节,关节精确而柔和的移动,从天花板上垂下,仿佛一件现代艺术品。两条机械臂的末端一节分成三根手指,由半透明的白色外皮包裹着淡褐色的透明骨架,看起来柔软又纤细。另外两条机械臂,则是集合送风供水按摩加热等功能的辅助机械臂。

“请闭上眼睛,先进行洁面和护肤。”虽然亚当可以调取自动化妆台的功能,但语音模块是化妆台自带的,是一个温柔的女声。

艾米丽闭上双眼,感受着脸上轻柔又温暖的触感。先是额头感受到了温暖湿润的触感和轻柔的旋转,是最初的洁面步骤。随着洁面的触面下移,刚刚做过清洁的位置被涂抹上温暖滑润的乳液。

与真人化妆师不同,四条机械臂可以同时进行洁面和护理的工作,还可以在局部加热促进精华和乳液的吸收。需要的时间要短的多。

奇怪的是,亚当一直没有提供衣服和妆面的选择。直到护理皮肤的工作快要结束的时候,亚当的声音才在耳边响起:“主人,我在选择衣服的时候遇到了问题。”

“什么问题?”艾米莉问道。

“大概是弗伊先生的恶作剧,可选择的衣物只剩一件黑纱抹胸长裙,流光设计,是适合您的尺码。”亚当回答道。

“他现在在哪儿?”艾米丽恨恨的问。自己出去吃饭之前,才在弗伊外套的口袋里找出的饼干。那时候,晚会的服装都还在。

“不知道,弗伊先生关闭了位置信息共享。”亚当回答。

“那联系拉法耶特老师吧……,不,等一下。”

那两个人基本上都是一个鼻孔出气,一个浪荡子,一个老不休。

而且,弗伊也不会给人留下这么简单就可以解决的退路。

等酒会结束,一定要好好教训他。艾米丽心想。

“还有什么其他选择?”艾米丽问。

“您刚刚穿过的风衣外套,弗伊先生的大衣,还有拉法耶特老师的白色礼服。但尺码都不合适。我可以联系附近的服装店,寻找适合您的尺寸。”亚当回答。

“等等,你再说一遍,你最开始说的那件礼服是什么?”艾米丽有了一个绝妙的想法。

“一件抹胸设计的黑纱长裙,里面有微光源和光纤设计,是日食成衣最新的晚礼服系列,由艾娃·科林斯设计,特点是将古典魅力与现代潮流相融合,将甜美与性感相……”

他是赌定了自己不会穿这种衣服。

“不用说了。”艾米丽打断了亚当的话。她的感受再次回到了刚刚在餐厅里时,将三文鱼和生牛肉送进嘴里后的那份感觉之中。她默默的打定了主意。

“亚当,你觉得,恶作剧的本质是什么?”艾米丽没头没尾的问了一句。

“对弗伊先生来说,应该是排解无聊,或者对规则的挑战,宣告自己的权力,期望展现男性魅力……嗯,或许还有以他人的痛苦为乐……”亚当回答道。

“不,亚当。”艾米丽再次打断了它的话。

“恶作剧的本质,是出人意料。”艾米丽做出了自己的宣告。

想到接下来将要发生的事,她感觉自己的嘴角邪邪的,坏笑起来,像是弗伊一样。

时间过得很快,艾米丽站在衣帽间的全身镜前,仔细打量着镜中陌生的自己,感叹科技所带来的无所不能。

镜中的人短发齐颊,居中的发缝将乌发分开,露出光滑嫩白的额头。头发梳理的蓬松轻盈,在发梢处稍稍弯曲,看起来俏皮可爱又兼顾性感。妆容甜美,皮肤如同夏日云朵一样白皙柔净,眼波流动,欲拒还迎,红唇粉嫩,微微张开,洁白的贝齿稍显,欲语含羞。

令人惊叹的是那件黑纱抹胸长裙,它紧紧的贴合自己的身形,勾勒出诱人的曲线。抹胸设计露出胸前大片的雪白肌肤,勾魂摄魄。搭配上一条缀满宝石的宽阔锁骨链,看起来优雅甜美又处处魅惑。

长裙的设计分为两层。内层缎面漆黑光亮,如夜空般深邃,裙面上点缀的细钻和金线刺绣在灯光下放射出星辰般璀璨的光芒。外层则是一层黑色薄纱,将内层光芒笼罩起来,但稍稍一动,那光芒就闪烁个不停。从纤细的腰肢向下,裙瓣渐渐散开,如同黑夜落到了地面。

完美!

艾米丽看着镜中的自己,这完全是另一个人,她愈发有些得意。她已经可以想象得到,弗伊和拉法耶特老师两个人惊掉的下巴。

“怎么?不认识你的经纪人,还认不出你自己选的裙子吗?”艾米丽对着镜子用倨傲的语调说道,她将头高高扬起,昂起的下巴与光滑的脖颈勾勒出一条优美的弧线,像极了一个优雅的女王。

然后,她低下头偷偷窃笑。

艾米丽沿着光线铺就的路,优雅的步入展厅,在暗境中,裙摆上的微光源和埋在纱下的光纤放出点点微光,像是穿上了灿烂的银河,引得路人纷纷侧目。

艾米丽从光亮的入口进入艺术展内部,入口正对着的,是一个四米高的巨大光亮半球,阻挡住参观者的去路。在展览门外看到的,正是它所放射出来的柔和光线。

光亮的道路依然延续,从巨大半球的的左右两侧连接到半球之上,沿着光路走,会进入光球内部,是艺术展的第一个展厅。

说是展厅,其实不如说是此次艺术展独特的招牌。

半球的外部泛着温和的白光,但内部却是暗的。

展厅地板的中央,是展厅中的唯一光源,从下向上射出一束强光。强光周围由围栏围起,防止参观者去触碰灯光,更重要的是,让参观者难以触碰到悬吊在展厅空中的艺术品。艺术品是上百枚不同颜色的钻石,由细丝悬挂在展厅的顶棚上,这些钻石汇聚在一起,组成一个硕大的钻石形状。

地板中间的强光从下向上照射那由钻石组成的钻石,在展厅的内壁上折射出绚烂火彩,将这个展厅照耀得如同一个梦中的星河。

在这些光斑中,隐约可以辨识出展览的名字 —— Énigme du Bijou。据弗伊说,如果仔细找,可以找到二十种不同的文字书写的展览名称,而艾米丽只能勉强找出五种,其中中文的名字是——钻魅。

这不是艾米丽欣赏的艺术,或者说,她根本不觉得这算是艺术,只能算灵机一动的小点子。但不能否认的是,确实还算好看,也有人肯出钱买单。

从半球形展厅出来,才可以看到整个展览会场。在东京宫里各层不同的空间之中,处处黑暗,在黑暗中,散落着白色的发光球体。大的像是掉落的满月和星辰,那是艺术品的展厅,一共有二十个,每一间展出一件弗伊的作品。小的光球则不计其数,大小各异,填补了展厅之间的空隙,像是陷入了黑夜的珍珠,驱走周围的黑暗,标示出前行的路。

会场里观者攘攘,但受到黑暗和柔光的感染,都安静的踱步,或欣赏,或拍照,或站,或坐,或躺,怡然自得。

在这些观者之中,也分做两种,大部分是日常穿着,这些人就是日常的观众,还有小半着装正式,可能是已经在拍卖会上出过价的,来参加展会后的拍卖酒会前再来关注一下出价的竞拍者。而艾米丽的一身星光,在黑暗里分外引人注目。

与平常不同的装扮和衣着,给艾米丽带来不同的感受。她不再去关注自己的工作,比如去查看每一件展品的最高竞价,也不用再去发掘潜在的客户,或者给参观者讲解每一件作品该如何理解。这一身集合了纯真与性感的妆扮,让她觉得自己可以肆意的释放个人的魅力而不需要被工作和责任所捆绑束缚。

她在黑暗中徜徉,引领着星光和人们的注意力。虽然在西装裙的装扮下会显得更加专业和正式,但艾米丽没想到的是,自己有一天也会因为成为众人的焦点而感到享受。

一个熟悉的身影远远的向艾米丽走来。他那一身纯白色的休闲西装和银色细条纹长裤,还是艾米丽选的,再加上他那好像跟着音乐甩着脚步的样子,艾米丽可以确定是他。

艾米丽调整了一下面部表情,翘起嘴角,摆出一副微笑面孔,默默的等着他靠近。

“你是上帝派来抢走我聚光灯的人,对吗?”弗伊站到艾米丽面前。

他一头黑发,随意的分成两边,略显蓬松凌乱。头发微微翘起,露出饱满的额头。乌黑笔直的眉毛,深邃的杏眼和直挺的鼻梁让他看起来帅气英俊,活力满满。他的皮肤看起来很光滑,嘴唇红润,是艾米丽搭配的唇膏颜色。穿着一件细翻领的白色休闲西服,配一件白色高领薄毛衣,都是艾米丽为了艺术展昏暗的环境所准备的。他的目光直接自然,毫无一丝怀疑和震惊的样子,脸上挂着他招牌一样玩世不恭的微笑,自信的念着那老套的搭讪对白,站到艾米丽面前。

他没认出我来!艾米丽心想。

要在这种时候自揭身份吗?

你看呀,你看呀,我在恶作剧呀!

绝对不要。没看到那张着大嘴的傻样,这么做还有什么意义呢?

努力的忍住,让自己保持微笑。虽然自己在镜子中确认过,但她还是惴惴不安。

要是被轻描淡写的一眼看穿,反而落了下风。

“我可以给你介绍这些艺术品吗?然后你可以给我介绍一下你自己。”弗伊没有得到回应,但一点没有气馁,他邀请道。

他的一只手悬在空中,同时做出一个邀请的手势。

艾米丽没有说话,每多展露出自己的一点特征,就会多一分被他认出的风险。她只是将自己的手轻轻地搭在他的手腕上,算是同意了。

弗伊的脸上露出得意的微笑,转过身,引着艾米丽向下一个发着白色柔光的展厅走去。

“我叫弗伊·加尔第昂,你可以叫我弗伊,这里展出的都是我的作品。”弗伊的目光盯着艾米丽俏丽的脸,胳膊绅士的抬起,让艾米丽从内侧搭着。艾米丽将半边脸藏在黑暗里,没有去迎上他的目光。

“你是中国人吗?”弗伊问道,他的眼睛始终没有离开艾米丽。

艾米丽点了点头,没打算说话,虽然她在国籍上是法国人,但是爸爸妈妈都是中国人,所以外表上是完全的中国人,所以算不得是骗人。

“我也是中国人。”他说道,只是这一次用的是中文来说。

“你不太愿意讲话呀。”弗伊又问道。

艾米丽再一次的点点头,依然不说话。

“那你听我说吧。”弗伊倒也豁达,从不去强求。

大概,除了脸和身材长得好看之外,这是他少有的几个优点吧!

艾米丽心想,然后她又笑着点了点头。

弗伊看到艾米丽笑了,自己也笑了起来。“你笑起来很美。”他恭维道。

艾米丽大着胆子,侧过脸瞄了弗伊一眼,他的眼角轻轻上扬,嘴角翘起,牙齿在微光下闪耀,仿佛珍珠,笑的像个孩子。

弗伊引着她进了下一个半球形展厅。

这个展厅展示的是《时间》,同样是天花板上的细丝挂起的细钻,组合成一个沙漏的形状。在强光的照射下,钻石迸发出的火彩在穹幕上投下日月和星辰,随着沙漏形状的转动,日升月落。

“这个作品叫做时间。”弗伊说道,他刻意压低了声音,让自己的话语变得低沉沙涩富有磁性。

“一共有 365 颗天然钻石组成,每颗钻石都寓意一年中的一天。”弗伊用手指着钻石组成的沙漏向艾米丽介绍。

“但钻石其实是最微不足道的部分。“弗伊将双手扬起,比划了一下整个展厅空间。

艾米丽静静的看着他讲解,一言不发,脸上的微笑却不见了。

钻石,是她去谈的赞助,12 家钻石公司,只有碧俪梵私钻石一家勉强答应。拍卖会后,钻石也还是要算钱的。

没劳动到你,确实是微不足道的部分。炫耀的时候总要剔除别人的功劳,对吧?

艾米丽心里想着,不免觉得有些生气。

弗伊一点儿都没有注意到艾米丽表情的变化,继续在夸耀自己。

”想把每一颗钻石固定在想要的位置也并不困难,最难的地方在于,让每一颗钻石的位置都精准无比才行,只要稍有一点偏差,折射和反射的光线形成的图案就会完全打乱。需要用鹊桥纤维来连接,就是一种变形很小的合成纤维,还需要一个一个的调整钻石的角度和连接位置。这里的每一件作品,都需要耗费巨量的时间才能完成。”

骗子!

艾米丽心想,这也不是你的功劳。

她非常清楚弗伊是如何制作的这些展品,他只是给自己的随身助手下了一个命令,让它去识别每一颗钻石的微小形状和瑕疵,再把钻石分布在设计空间之中,计算合适的角度,让折射的光线投下特定形状的阴影和光斑。至于制作,只是精灵臂的两条最高精度机械臂,花了两个多星期,就完成了全部的展品。

“而且,我的每一件作品,都有一个隐藏的,只有我自己知道的形态。”弗伊用一种自得的语气宣告。他低下头,看向艾米丽。

艾米丽看到他脸上那得意的微笑,嘴角高高上扬,眉毛轻轻挑起,眼睛闪烁着光芒,一副欠扁的样子。

艾米丽抬起头,对着弗伊一笑。

我知道,老师也知道。

她心里想。

这还是一条项链。

弗伊一直没有认出她,让她心中也浮现出一种恶作剧得逞的满足感,怪不得这小子老是恶作剧。

“不过,我不介意告诉你。”弗伊盯着艾米丽的眼睛,他脸上的笑意从未停过。“这样,我们就可以有共同的秘密了。”

弗伊的目光盯住了艾米丽,低头凑了过来,艾米丽赶紧将脸转过去。

“这一串钻石,可以再增加一颗主钻,凑成闰年的天数,成为一条公主项链。”弗伊凑到她耳边,轻声的说。他的鼻息带来了一缕带着果味的酒气,让艾米丽的耳朵痒了起来。

“不过,那项链配不上你。太单调了。”弗伊用一种掺杂着调情和欣赏的目光上下打量着艾米丽。“我只有一件作品,才能配你。”

与我相配?

这倒让艾米丽好奇了起来,一共 21 件作品,每一件都经过她的手一一检视,他觉得哪一件和我搭配呢?

参观截止的时间渐近,三三两两的游客向外慢行。弗伊半牵半护的引着艾米丽向前,时而避开行人,时而绕过地上的球灯。

弗伊一身白衣,艾米丽一袭黑裙,弗伊在左,艾米丽在右。两人手挽着手,走走停停,像是月亮引领着星星,在不同的星球之间穿梭。

每一个展厅里都展示着相似的一簇钻石,排列成不同的形状,在灯光的照射下幻化出不同的光影,形状和光影两两对应,围绕着同一个主题,或者是相互对立。

蜜蜂的形状,映照出大自然的花海,还是一个蜂巢状的胸针;地球形状的背后,则是太阳和其它行星所组成的太阳系,同时还是一条带有彗星图案的扁平钻石腕带。

梦境与现实,微观与宏观,古老和现代……两个人就这样一间一间展厅走过,一件一件展品的看过去。

弗伊对艾米丽外表的改变毫无察觉,旷不设防,这让艾米丽得以放松下来。

现在,她可以偷偷观察弗伊的表情变化,他的关注和赞赏,他的迷恋和热切,都可以在他的脸上看到。在他的脸上,艾米丽可以看到哪一个作品是他得意之作,哪些地方又是他的遗憾之处。

但,该在何时自揭身份呢?

原本只是一次反制恶作剧的恶作剧,但随着时间的推移,反而让艾米丽束手束脚,有了罪恶感。就像是在吃饭时,本来只是想要从对方的食物里偷偷夺取一小块的恶作剧,结果却用叉子带走了全部的食物一样。

两个人融洽的相处也让艾米丽有些不舍。

在平日里,弗伊总是散漫,懒惰,任性,漫不经心,不负责任,像一个毫无计划的小孩子。这让艾米丽无时无刻需要板起脸来,和他约法三章。与日常的相伴不同,弗伊一路上带给艾米丽的是赞美和体贴,这让艾米丽觉得贴心受用。但另一方面,她又暗生怨气,因为在平日里,弗伊从未表现的像现在一样。

艾米丽怀着心事,脚步跟随着弗伊,再次跨进一个展厅。

这是第几个展厅了?艾米丽已经忘了。当全部的展厅都走完时,拍卖酒会开始的时候,也是自己不得不显露身份的时候了。要是他一直都没有认出自己,该怎么办?

展厅里的钻石,悬挂了一只苹果的形状。周围的流光溢彩描绘出伊甸园中,恶魔化身的黑蛇在引诱夏娃的神话故事。

这是弗伊最恶趣味的一件作品了。这个苹果,将里面的磁石贴在一起后,是一套根本起不到任何遮盖作用的 T-back 性感内衣。

艾米丽理解为什么有人会制作出这种内衣,但她很难理解有人在一件正式的艺术品创作中暗藏这种心思。但弗伊和拉法耶特这两个自诩风流的登徒子却可以,还敢堂而皇之的展示出来。

现在的情景则更是尴尬,弗伊一路走来,每一件都详尽细致的介绍。

现在呢?倒要看看,他怎么说得出口?

艾米丽望向弗伊,希望看到他尴尬的表情,但却看到了一张愈发得意的脸。

艾米丽在一瞬间明白,这肯定是混账弗伊用来猎艳的小心机。她自认为的气场和魅力,想要用来震惊他们的装扮,都只是弗伊一次寻常的猎物。

不,绝不能让他把轻薄的话说出口,要马上离开这里!

就在一瞬间,艾米丽做了决定。

如果他的心思是这样,那么在他说出口之后,她现在所有的美丽和优雅都会被打上猎物的标签,一个花瓶的标志,并且将永远的跟随着她,然后抹煞掉她其他的所有,她的梦想、她的努力、她的专业、她的品味、她的细心、她的追求。每一次弗伊见到她时,想到的第一想法将不再是经纪人,不是一个一同前进的战友,而是一个风流榜上的印章,或是一个笑柄。

即便他不在乎,我也没办法带着这份尴尬再一次面对他。

她抓住他的胳膊,准备向展厅外拽弗伊。她打定了主意,如果弗伊不跟着自己走,自己一个人也要离开这里。

“这个,我不能告诉你。”弗伊感受到了胳膊上传来的抓握,大概以为艾米丽在催促他,低下头对艾米丽说。

艾米丽一愣,心里的紧迫感放松了下来,手上的力道也渐消,口中也长吐了一口郁气。

“但我可以私下里展示给你看。”弗伊接下来说道,他脸上调情的意味再明显不过了。

艾米丽抓着弗伊的手一下子松开了,一时之间决定不了是应该立刻给他一巴掌,还是马上回到准备室里,换掉这一身华服。

弗伊对她脸上表情的变化感到困惑。“你怎么了?”

艾米丽没等他说完,牵起裙角,就向着来路冲去,她要离开这个地方,马上换回自己。藏起这一切,回到原来的艾米丽。

“弗伊,你在这儿。你看到艾米了吗?”就在她转身刚刚发力的时候,看到皮埃尔·拉法耶特正走进来,和弗伊打着招呼。

没有任何一个人的注意力会忽视掉一个身穿华美衣物奔跑的娇俏女人。艾米丽和拉法耶特四目相对。

艾米丽想要躲过去离开的时候,她听到了自己现在最害怕听到的一句话。

“艾米?”拉法耶特盯着艾米丽的脸问道。“哇,我都不敢认你了!”那个不合时宜出现的,瘦小的法国老头感慨到。

“果然,你穿这条裙子实在太好看了。”拉法耶特的眼睛里放着光,双手弯曲如鸡爪,在空中比划着,好像在寻摩该把手放在哪里更好。

艾米丽最不想面对的事情,来的毫无征兆,又猝不及防的结束了。

“管家婆?”背后响起弗伊的声音。

艾米丽回头去看弗伊。弗伊张大了嘴,眼睛睁得大大的,那曾经满是风流坏笑和自信的脸上到处都是惊讶。然后,他捂住了自己的嘴,像一个犯了错的孩子一样,把目光移开,把头垂了下去。但艾米丽确定的知道,他不是在为自己的行为感到羞愧,他只是在质疑自己看女人的眼光。

啪~

一声响亮的耳光过后,艾米丽头也不回的逃走了。在黑暗里留下了一条光迹,像是远去的璀璨流星。

她的身后,两个人像木鸡一样呆立,张大着嘴站在那里。在法国老头的白脸上,浮现出一个通红的巴掌印。

奔跑的艾米丽默默的下定决心。今天结束之后,自己就要离开这里,回到自己远在马赛的故乡,回到那阔别已久的家,那个毫无特点,连菜单都不曾换过的小小中餐馆,去享受宽容和微笑,去闻那炸肉香气。

日落月升,在拍卖酒会开始的时候,艾米丽换回了原来的一身淡棕色浅格西服裙,头发再次梳成直发,妆容严肃刻板。冷静和专业再次回到了她的脸上。

夜幕降临,东京宫外平台周围,三面环绕的高大罗马立柱被灯光照亮,与月光、星光和瑟涅河上的游船灯光一起,共同织就了拍卖酒会的完美背景。摆满小食和酒水的长条桌分置在平台两侧,还有侍者们手持托盘,在人群中穿梭,供宾客们就近拿取食物。

由平台沿之字形台阶向下,是一个被灯光照亮的的大喷水池,水池旁也布置着艺术展中的球形灯光,昏暗的灯光勉强照亮水池两侧的平台。那里没有侍者前往,只能看到宾客的身影,却辨认不出样貌,形成一个既开放又私密的空间。

萨克斯风清亮明晰的音色穿透一切,时而欢快,时而悠长,为酒会注入一种悠闲雅致的情调,在声音上也制造了一个阻隔,将远处的嘈杂掩盖。这让人们只能站在一起,才能顺利的交谈,远离了,就只能看见,却听不清了。

参加酒会的人数众多,百余位宾客在这充满艺术气息的环境中聚集,或推杯换盏,或谈笑交流,或窃窃私语。

平台上的宾客众多,也多是重量级的客人,艺术家、收藏家,策展人、评论家以及众多场馆的管理人。宾客们手持香槟,徜徉在立柱之间,或在灯光下凑成小圈子谈论彼此感兴趣的话题。这场酒会,不仅仅是艺术展成功的谢礼,还是分享作品,寻找机会,交流信息,结交人脉的最好舞台。

艾米丽也手持香槟,与伯纳德馆长和评论家玛德琳一起,满面微笑,看着两人争论。

“即便表面上可以一眼看透的作品,仍然包含可以进一步发掘的内涵。这种内涵,在这种系列作品中的范围则更广。”伯纳德正在维护弗伊新的作品系列。

“你不要自顾自的另立一个标靶。你明白我说的是什么,我谈论的是缺少内涵,并不是没有内涵。而且,抛掉了自己的摄影系列,突然转向装置艺术。我只能评断是创造力枯竭的先兆。”玛德琳女士持有的则是诟病的态度。

“艾米,你最了解弗伊的作品,你怎么想?”伯纳德馆长举杯向艾米丽示意。

艾米丽明白,不论是身为东京宫的馆长,还是有实力的策展人,都没有义务为了维护一个艺术家的名誉,而去得罪一个颇有影响的评论家。

“虽然我是弗伊的经纪人,但我同意玛德琳的看法。”艾米丽举杯,优雅的向评论家致意。

“弗伊的摄影作品中有着更丰富的内涵和艺术性,我觉得是毋庸置疑,有目共睹的。”她举杯轻呷了一口香槟,然后略抬起头咽下。

“不过,我想我没办法拒绝他的这种新冒险。对于他来说,艺术本就不拘泥于形式,他的照片是这样,用钻石,也是一样。”她将双臂抱在胸前,托着香槟的手带动杯子,轻轻的摇着圈。

“而且,作为一个没那么出色的经纪人,我需要承认,弗伊的艺术才华远在我的欣赏能力之上。他如何创作,创作的是什么?我都需要花费很长的时间去了解和揣摩。”

“那么,这一次,他的意图是什么?钻石?光影?还是花俏的小首饰?一个了不起的艺术家,摄影师,突然转行去做了珠宝设计?我也很不理解。”

馆长和评论家都微笑着,两个人都在艾米丽的语言中听到了支持自己的言语。

“不过,这一次,弗伊不仅仅是艺术家,他还是策展人,他拒绝了蓬皮杜的邀请,而选择了东京宫,还做了这场展的一切设计。”艾米丽继续说道。评论家用充满疑问的目光望向馆长,馆长则意味深长的微微颌首,确认了这件事。

“那么,弗伊的创作,仅限于那些钻石吗?还是需要连同这所有的一切,甚至包括这个地点的选择,共同构成一个完整的作品?”艾米丽转身面向瑟涅河上的点点灯光,将杯子举起示意,囊括进了眼前的万物。

“每一件装置,都是一个概念,一个比较。钻石与光影,艺术与世俗。扩展到这场艺术展,到这东京宫,扩展到我们眼前的一切,人造的城市与自然的星月,古典廊柱与现代艺术,黑暗的会场与其中点缀的光明。这些,我觉得都在延展着弗伊作品的边界。”

“如果这样去思考,我不敢去做断言。“艾米丽做出结论。

”以我对他的了解,这些也许都是他所布置的摄影背景,而我们现在做的这一切,都可能会被某一个藏在暗处的镜头所捕捉,成为一件出人意料的作品。”她转回身,用带有深意的眼神望向馆长和评论家,举手投足,一颦一笑都是自信从容。

两位德高望重又意见不同的人,先是谨慎的四下环顾,然后又相对而望,都开心的笑出声来。

“你说的对,艾米。我们还是要防备他一下。”刚刚还一脸严肃的评论家脸上,显现出发自内心的快乐。

“艾米,艾米,你就是我的玛丽安娜。”高大微秃的馆长像是在歌唱咏叹调一般,凑过来轻轻的抱了抱艾米丽,像是一只巨熊在小心翼翼的拥抱一朵花。

“你们这一对儿,实在是让人羡慕啊。”伯纳德感慨道。“我要是能年轻上 40 岁,一定要和他竞争一下。”

“我们可不是那种关系!伯纳德。”艾米丽连忙挥手解释道。

艾米丽再次转过身去,背对着灯光和两人,用纤巧葱白的手指在阶梯的粗糙石栏上抚弄。

阶梯之下,水池旁边,一个白色西装,银色长裤的修长身影。那身影旁边,是一袭红裙。

我可不想,成为一件作品。

艾米丽心想。她把酒杯凑到嘴边,一饮而尽。

艾米丽离开了伯纳德和玛德琳,加入了其他的谈话,然后再次离开,再次加入新的讨论……。就这样,一直到深夜。

当一切都沉入黑暗时,酒会结束,回到酒店房间,艾米丽都再也没有见到弗伊。

艾米丽一个人,坐在酒店房间的专属露台上。相邻房间的露台被铁架隔开,为了隐私和美观,铁架旁栽种了藤蔓,用大片大片的绿叶遮挡住视线。

隔壁的房间一片漆黑,看不到一丝光线。

艾米丽的露台被灯光照亮,露台的玻璃圆桌上,放着香烟和纸笔。

亲爱的弗伊

艾米丽在纸上写到,然后用笔划掉。重新起笔。

弗伊:
    当你读到这封信的时候,或许会有些惊讶。

    在过去的几年里,我们已经熟悉了彼此的陪伴

艾米丽撕下这一页纸,揉成团,扔到垃圾桶里。

远方的埃菲尔铁塔,在暗蓝色的夜空下褶褶闪耀,洒下千万星点,却无法温暖这清冷的春夜。

艾米丽站起身来,从烟盒里抽出一支烟,点燃它,扶上露台的石栏。单薄的烟雾被微风一撞,始终汇聚不到一处。闪烁的香烟被风一卷,扑簌忽忽。等再递到嘴边时,已然燃尽了。

艾米丽将剩下的一点余火在烟灰缸里按熄。

“亚当,将这次展览的收支统计一下,做成表格放在我的统计文件夹里。把需要支付和收取的金额,还有相关人员,都列表放在收付文件夹里,把估计的利润数字发给弗伊和拉法耶特老师。“

她再次从烟盒里抽出一支香烟,再次点燃它。

“好的。”亚当回答道。

”给每一个收藏者发一封祝贺信,并且感谢他们前来参加艺术展。然后列一份收藏家的名单,把希望匿名收藏的姓名隐去,连同收藏的作品名和价格还有照片,各抄送一份给艺术论坛的杰西卡,康德的杰森和艺术新闻的杜布埃,其他媒体只给作品名和拍卖价格。”

“好的。”

她含住香烟,深吸了一口,再用力吐出,烟雾被露台上的灯光照亮,成为黑暗中的一条光迹。

“再把今天来参加酒会的客人名称,整理成列表,都发信表示感谢。”

“噢,对了,把收藏作品的转运方式和流程也要一起发给收藏家,尤其是第一次打交道的收藏者,标注清楚责权分野。”

“好的。”

艾米丽重新坐到信纸前,重新镇定心神,再一次拿起笔。

亲爱的弗伊:
    我

她写到。然后沉吟了良久,熄掉手中燃尽的烟,再次从烟盒中抽出一支,再一次点燃。

“主人。”亚当的声音从耳边传来。

“什么事?”艾米丽问道。

“您让我留意与弗伊先生有关的一切舆情,我想有一件事是非常紧要的。”亚当回答道。

“弗伊先生的父亲,在一场发布会时突发急病,现在在医院。生死不明。还没有更进一步的官方信息。”

艾米丽霍地站了起来。“在哪一家医院?”她问道。

“现在还不知道,应该是在发布会旁的海淀医院或者稍远一些的北京大学医院。”亚当回答。

“你现在马上订好最近的机票,并且随时留意更新的消息。还有,去预订医院周围的酒店房间。”艾米丽命令道。

弗伊和他的爸爸关系很差。但这是事关生死的大事,艾米丽完全不清楚弗伊会不会放下前见,选择回国。总之,提前做好准备总是最好的办法。

“和弗伊联系,告诉他我马上过去。”在沟通重要事项的时候,艾米丽更喜欢选择面对面的沟通方式,要看着他脸上的表情和姿态,才能知道他真正的想法。

“好的。已经预定好三个航班的机票,登机时间分别是凌晨 5 点 45;6 点 10 分和 6 点 45 分。已经预定好两所医院附近的酒店,要求是相邻的两间大床房。需要加订拉法耶特先生的机票和房间吗?”亚当问。

两间房!

艾米丽心里不由得苦笑。

刚刚还在考虑如何写信做别,结果……

“不需要。”艾米丽回答。

算了,等处理好弗伊父亲的问题之后再说吧。

在吩咐亚当之后,艾米丽换好衣服,正要开门的时候,房门发出了刷卡开门的微弱滴滴声。

门把手无声的转动,房门在艾米丽面前悄悄的推开了。门上的防盗门链渐渐的被绷直,然后发出轻微的咔嗒声,被绷到了极限。

艾米丽的心跳骤然加速,思维却转得飞快,眼前发生的一切都像是慢动作一样。

这绝不会是任何抱有善意的人会做的事情。

最好的情况,是弗伊的恶作剧;最差的情况……

艾米丽不敢去想。

不抱善意,还要避人耳目的开门。也就清楚的传递出了,开门的人在害怕什么?

艾米丽在一瞬间打定主意,无声的退后了几步。

一只胖手,静静的,从狭窄的门缝中伸进来。

它笨拙的扭转着,露出手背上卷曲的黑毛,短粗的手指捏住一根铁枝,想要挂住门链的锁扣。

不是弗伊!

心跳的声音隆隆作响。艾米丽轻轻捂住嘴巴,装作自己的声音是从屋内发出来的。“是谁呀?”她发声问道。

那只胖手又笨拙的抽了回去,门被轻轻拉回,虚掩上。

然而门后的人却没有因为被发觉而离开,而是传来一个带着浓重鼻音的男声:“我是服务生,请问加尔第昂先生在吗?”

他不是贼,而是有备而来。而且,他的目标是弗伊。

艾米丽的心跳一下子沉静了。

来人绝没有一丝善意,这毫无疑问是最差的情况。弗伊虽然既张扬又自我,但还没有真正得罪过什么人。

朝夕相处了将近五年,这一点艾米丽再清楚不过了。

“不,这里不是加尔第昂先生的房间。”艾米丽回答道,双眼死死的盯着门口的动静。房门还是虚掩着,没有真正关上。

门后的男人并没有离开,而是锲而不舍的敲了敲门。“请您打开门。”他的声音提高了一度。“我有重要的事情,需要当面告知加尔第昂先生。”

“亚当,弗伊在哪里?”艾米丽悄声问道。弗伊的房间就在隔壁,既然来人认定了弗伊就在自己的房间,也就是说,弗伊的房间,他很可能已经去过了。

“不知道,弗伊先生的位置信息共享仍然处于关闭状态。也联系不到他的随身助理,可能是关机了。”亚当马上回答到。

“请您将门打开。我有非常重要的事情。”门外男人再一次敲了敲门,他的声音又提高了一度。

一定要想个办法,阻止他进来。不管弗伊现在在哪里,如果这男人找不到他,那自己也决不会幸免。

既然门外的男人并不想引人注意,也并不知道我已经知晓他的恶意,那就有办法解决。

“你等一等,马上就来。”艾米丽希望可以用话语拖延一点时间。

“亚当,联系酒店大堂,说这里有危险,叫人马上过来。”爱米丽悄声说。

如果入侵者想要静悄悄的,那就让这里热闹起来吧。

艾米丽环顾左右,床边的梳妆台前,有一把实木雕花的蓝色靠背椅,让她想到了在电影中常见的画面。

但门外的男人不容她多想,已经再次伸手进来拨弄门链,这一次,他加快了手上的速度,似乎不惜被发现也要进来。

艾米丽没有时间多想,她大踏步的冲了过去,用尽全身的力量,重重的撞到房门上。

一股奇异的撞击感通过肩膀传递给艾米丽,像是在用钉锤锤松牛排时,遇到了意外的脆骨,但那脆骨根本无法抵挡带着棱刺的坚硬钉锤,被击得粉碎。

门外立时传来一声撕心裂肺的大叫。艾米丽看到,那只已经变形的胖手软软的垂着,扭曲着,抽搐着,试图从门缝一点点抽出去。

“Shit,Shit,Fuck~”门外的男人高声咒骂着。“Mother Fuck~”

艾米丽趁着他抽回手掌的时候,将门重重的撞上,将雕花椅子斜放,靠背抵住门把手,椅腿抵住地毯。

一声巨响传来,房门剧烈的震动起来,激起的气流像是爆炸一般,将艾米丽弹了出去。房门吱嘎作响,像是垂死的老木倾覆前发出的绝望呻吟。抵住房门的椅子也被大力撞碎,劈出了尖锐的木刺。但房门和椅子还勉力坚持着,阻挡着外来者进一步侵入进来。

艾米丽转身奔上露台,左侧弗伊房间里的灯光已经亮起,艾米丽从叶片的缝隙中看到房间中有个穿黑衣的人,手持着什么,正向着露台而来。

她转身攀上另一边的的露台石栏,抓住阻隔用的铁架。

巴黎在远处闪耀,但是艾米丽的脚下只有黑暗。不知何时,劲风刮过,吹乱她的头发和身旁的枝叶。

近在眼前的绿叶遮住了艾米丽的视线,她看不到铁架另一边的石栏。她死死的抓住铁架,将左脚探出去寻找隐匿的石栏。

她跨过了铁架,来到了另一边房间的露台上。

这房间的住客已经被巨大撞击声和不绝于耳的咒骂声吵醒,房间里的灯光亮起,一对男女正在披衣,准备去查看发生了什么事情。

艾米丽不敢冒险停留。她再次翻过铁架,来到了最边缘的露台。这里没有窗户,只有一扇通往酒店内部的逃生门,和一条螺旋向下的白色防火梯。

沿着狭窄的防火梯走下一层,艾米丽调整好呼吸,拍平西服裙上的皱褶,捋了捋跑乱的头发。装作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的样子,从逃生门回到酒店走廊中。

走廊中灯火通明,金色花边的拱门和彩石拼砌的连廊富丽华美,拱顶的转厅中桌上装饰着鲜花,角落里摆放着大型雕彩花瓶。这一层的酒店走廊还很安静,只能隐隐听到从上层传来跑动声和对话声。

酒店电梯厅中有两个电梯门,银色不锈钢的门上用金丝花纹装饰。门上面的楼层标记显示两乘电梯都停留在上一层,G 7。

“亚当,你预定酒店时用的是谁的名字?”艾米丽问道。

“现在的两间用的都是弗伊先生的名字,弗伊 ·加尔第昂。北京的房间也是使用弗伊先生的名字预定的,但是由于当地政策原因,入住时一个人只能登记一间。”亚当回答道。

所以那个男人才会想要闯进我的房间。

艾米丽决定赌一赌,她按下了向下的电梯按钮。

片刻之后,右侧电梯的楼层标记跳动,显示成 G 6 ,叮的一声响起。艾米丽深吸了一口气。

金色花纹的电梯门向左右两边分开,里面站着三个人,其中两个男人身穿深色兜帽衫,都戴着墨镜,还有一个男人身着保安服,一副警惕的神色。

一个兜帽男人搀扶着另一个,被搀扶的兜帽男人高大壮硕,但脸上的表情痛苦不堪,脸上淌着豆大的汗珠,一只手上包裹着一条已经被鲜血染红的白巾,用另一只胖胖的手扶着,正在簌簌的滴血。

艾米丽用双手捂住嘴巴,装作很吃惊,做出一幅犹豫着是否要进的样子。

“对不起,这里有人受伤了,请您坐下一部电梯吧。”那身着保安服的男人出言劝阻艾米丽。

艾米丽点了点头表示同意。她眼看着电梯门合上,直到电梯的楼层标记改变,她才将捂着嘴巴的手放下。

赌对了!看来,他们只是冲着弗伊而来,但并不熟悉自己的样貌。

“亚当,还没有联系上弗伊吗?”艾米丽问道。

“还没有,我一直在试图联系弗伊先生,但他关闭了所有的助理服务。”亚当回答道。

你在哪里?弗伊。艾米丽在心里默念,她的脑海中浮现出那张英气的脸。

「但我可以私下里展示给你看。」那张脸上的调情意味满满,就近在眼前。

“亚当,告诉我第 15 号拍品:欲望,谁是中标者?有没有预留拍卖会期间的住址?”艾米丽问道,她记得最高出价应该是亨利·勒富尔,一个银发的奥地利收藏家。

“索菲亚·勒克莱尔,时尚设计师。丈夫是传媒巨头安德烈·勒克莱尔。以 311 万欧元拍下第 15 号拍品:欲望。拍卖会期间住在乔治五世四季酒店 5 楼的尊享套房。”亚当回答。

不是勒富尔,猜中了。

“联系酒店,询问这位勒克莱尔女士在酒店吗?”艾米丽吩咐道。

“如果联系到了弗伊,告诉他,他现在很危险,不要打开位置信息共享,马上关掉对外联系,让他用其他联系方式联系我。然后,叫一辆车,去四季酒店。”艾米丽的直觉告诉她,卫叶身边的那个红裙女人,就是勒克莱尔。她再一次按下电梯的按钮。

“好的。”亚当回答道。

当电梯提醒再次响起的时候,亚当回复道:“主人,勒克莱尔女士已经回到了酒店。出租车还有两分钟到达酒店的耶拿大街入口。”

这一次,是左侧的电梯门打开,里面空无一人。

艾米丽下到一层大堂。兜帽男人们和保安不见踪迹,电梯厅旁边,只有一名清洁工,正在擦拭滴落在地板上的血迹。那血迹间隔的很近,一直延伸到大堂的边厅里。

现在最重要的事是去找到弗伊,然后找一个安全的地方藏起来。

艾米丽心想。

但是如果不知道这些兜帽男人的目的是什么,或者丢掉了这两人的踪迹,自己和弗伊也会更被动。

“亚当,打匿名电话报警,同时匿名联系记者过来。说明弗伊先生在酒店中受到一群暴力闯入的兜帽男子袭击,已经不知去向,现在有两个兜帽男人已经被酒店控制,据酒店称,店内可能有同谋人员参与,才会泄露客人所在的房间。然后,从现在开始,屏蔽一切不熟悉的联系,并关注所有媒体的跟进信息。”

这样就好了,艾米丽心想。就算那两个人和保安是同谋,也不会简简单单的脱身了。

“已经匿名报警,已经匿名联系了 21 家媒体的记者联络处。”亚当与其它智能助理的联络非常迅速,几乎是立刻回应道。

艾米丽步出酒店大堂,来到酒店的正门口,一辆无人出租车正停在入口处。她回身环顾了一下,转身上了出租车。

两家酒店离的很近,艾米丽只花了几分钟就来到了四季酒店的门口。她穿过饰满鲜花的大堂和庭院,乘坐电梯来到亚当所说的房间门前。

她站在门口,忽然害怕起来。既希望弗伊就在这扇门后,又希望他从未来过。

她定了定神,敲了敲房门。

片刻,一个女人打开了门。

那女人的身材高挑,姿态优雅,穿一件黑色的丝绸睡衣,上面绣着鲜艳的彩色花朵,用一根系带松散的拢在一起,半遮半露,给人一种复古而优雅,妩媚又挑逗的感觉。她的脸线条清晰,双颊微陷,五官深邃,一双慵懒性感的大眼睛,眼神中透露出自信和一丝高傲。鼻梁挺直,丰唇微嘟,成熟又诱惑。她的手上夹着一支细长的烟嘴,烟嘴上面的香烟燃着,飘出一缕烟雾。

见到艾米丽,那女人看起来似乎微微一惊。然后,她的眼睛眯起,眼角弯弯,笑的愈加妩媚,但艾米丽总觉得她的笑容里带着嘲弄和一种“我就知道”的潜台词。

“请问,您是索菲亚·勒克莱尔女士吗?”艾米莉努力挺起胸膛,出言问道。

“就是我。”那女人的嗓音如同红酒混合了烟草,丰满婉转又略带着沙哑。

“你,是艾米丽!”她脸上的笑容看起来更加得意。

“是的。”艾米丽觉得内心中的自信又在偷偷逃走。“请问弗伊在您这里吗?”

“弗伊?”那女人脸上的笑意更浓了。她将门完全敞开,自己站到一旁。

“他在我这里!”她毫不避讳掩饰的回答道,侧过脸,玩味的看着艾米丽神色的变化。

艾米丽从那敞开的门向里望去,房间里一片昏暗,没有开灯。但借着窗外的亮光和走廊的灯光,可以看到房间内的地毯上,家具上,到处都是胡乱丢放的衣物。弗伊的白色西装就盘折着丢在沙发的靠背上,和一条丝绣红裙叠在一起。

“请进吧?”那女人毫不在意房间里的情景可以传递出什么信息,也不开灯,话语中像是邀请,又像是在挑衅,亦或是调侃。

正在艾米丽还在犹豫的时候,弗伊裹着酒店的浴衣,从房间黑暗里走了出来。他的手还自然而然的攀上了那女人纤细的腰。

“艾米?你找我?”那个男人脸上是一幅再正常不过的表情,还和女人交换了一下暧昧的眼神,这两人的毫不尴尬,让艾米丽反而尴尬起来。

“我们能私下聊吗?”艾米丽的眼神望向那睡衣女人。那女人不置可否,带着脸上的笑意和手上的烟雾,优雅的转身走到更里面的房间,只看到香烟的一点红光越离越远。

“什么事?不能明天回工作室聊吗?”弗伊的脸上堆笑,斜倚在门框上,头发微潮,打着缕,依然是一脸满不在乎的样子。

从哪件事开始说起呢?艾米丽经他一问,才开始想这一问题。

你的父亲病危和你自己有危险。该如何向弗伊解释刚刚这不相干的两件事呢?

有一个念头突现在她脑中。

如果,两件事,并不是毫无关系呢?

“弗伊,有人要抓你。我现在需要你穿好衣服,马上和我一起走。”艾米丽决定先谈危险,其他的,在路上再慢慢细谈吧。

弗伊就像是一个大男孩儿一样,动都没有动,干净的看起来还有些稚嫩的脸上,一双大眼睛愣愣的看着艾米丽,一脸困惑。

艾米丽哭笑不得。

即便是谈危险,对于眼前的大少爷而言,也太突兀了。这人做过最过份的事,顶天也就是夺人所爱了。

“我们预定的酒店房间刚刚有人闯进去了,要抓你,幸好你不在那儿。一会我让亚当讲给你听。你快点儿,我们在这儿也不一定安全,连带你的新女友也会有危险。”艾米丽见他不动,催促他。

谈起女伴有危险,弗伊一定会妥协。

“啊?好,好,你等我一会儿。”弗伊果然转身进屋,去找自己的衣服。

“对了,你的随身助理先别开啊。”艾米丽补充道。

“我没充电,扔在展会的准备室了。”弗伊浴衣脱了一半,又探身出来回答了一句,又缩回了房间里。

“亚当。如果弗伊的父亲去世了,他有权利继承什么?”艾米丽见弗伊离开,向亚当问道,她想确认一下自己刚刚想到的关联。

“弗伊先生的父亲卫沙博士,如果去世,弗伊先生将会是第一顺序继承人之一,将会获得卫沙博士的一半财产。其中包括沙公司 15% 的股权,市值约为 267 亿美元,还有其它不动产,知识产权,收藏品等,全部估值约为 270 亿美元左右。”

这么多?

“如果弗伊死亡或者失踪,受益者都有谁?”艾米丽追问。虽然她早就清楚弗伊的家庭非常富裕,却没有料到有这么夸张。这么一大笔资产,完全可以成为一个让人消失的理由。

“弗伊先生还有一个同父异母的哥哥在世,是卫沙博士与前妻萨拉·罗森伯格的孩子。其他第一顺位继承人均已离世。如果弗伊先生死亡,弗伊先生的哥哥将会继承卫沙博士的全部遗产。如果弗伊先生失踪,按照中国的法律,弗伊先生的哥哥很可能会暂时代管弗伊先生即将接受的遗产。”亚当回答道。

“他的哥哥现在在哪里?”艾米丽问道。在她的回忆里,那个想要破门而入的人,是用英语咒骂的。

“他的哥哥在美国生活。”亚当回答道。

看来,嫌疑人出现了。

艾米丽心想。

弗伊的身影再次出现在房间门口,他披上自己的西服外套,用手随意的向后捋了捋头发。举手投足都还坚持着自以为很帅的动作。

“酒店那边有其他消息吗?”艾米丽继续问亚当。

“有的,就在我们刚刚对话的时候,巴黎日报和巴黎生活指南两家媒体的线上平台,发布了弗伊先生失踪的消息,同时宣称巴黎警方已经控制了两名携枪嫌疑人。”

艾米丽挥手,示意弗伊速度快一点儿。自己转身准备离开。

“拉法耶特老师现在怎么样?他没事吧?”艾米丽问亚当。弗伊也凑上前来,将耳朵贴近艾米丽的耳朵,打算听听亚当的回应。

艾米丽觉得这样有些亲昵,她将他推远,取下右耳的耳机递给弗伊,弗伊接过来戴在自己的耳朵里,两人共享一副耳机。一前一后向电梯走去。

“拉法耶特老师已经回家,现在应该已经睡了,要我做些什么吗?”亚当回答道。

“叫醒他,我们现在去找他。”弗伊插嘴道。

艾米丽回头瞪了他一眼。

“不用了,我们不过去,一会儿我们去机场,等上了飞机再告诉他。”艾米丽既是向亚当下命令,又是告诉弗伊接下来的行程。

“这么晚?”弗伊抱怨起来。“我们要去机场?”

“是这么早!”艾米丽强调。“现在是凌晨了。”

“去机场做什么?我们不应该去警察局吗?”弗伊问道。“去机场没危险吗?”

两人已经来到电梯门前,弗伊按下电梯的按钮。

“去机场……”艾米丽话说一半。去机场没危险吗?她没想过。

最坏的情况是什么?

弗伊凭侥幸躲过的危险,如果是因为他父亲可能留下的遗产,这危险来的未免太快了,就像是预谋好的一样。

那么,如果能够这么快查到酒店的住所,有没有能力知道乘坐的航班呢?

“你要回中国去。”艾米丽决定不拐弯抹角,直接告诉他。“你爸爸可能已经去世了。”

艾米丽在弗伊的脸上看到了震惊的神色,然后他停下脚步。

“不,我不想回去。”弗伊想也没想,就拒绝了。

“你刚刚说我有危险是骗我吗?”他的惊讶神色已经换成了决绝,还有一些愤怒。

一直以来,艾米丽只知道弗伊在提及父亲的时候会很抗拒,但显然还是低估了两人之间的隔阂。

“不,我不是那个意思,弗伊。”艾米丽解释道。“我没有骗你,我想先找到安全的地方再和你解释。”

电梯发出悦耳的提示音。

但弗伊却开始后退,他转过身,深吸了一口气。

“不,我不回去。”弗伊说。

“我在中国没有家人。”他迈开步子就走,头也不回。

“弗伊!”艾米丽转身想要拦住他,步子却没有他那么大。

“弗伊!”艾米丽提高声音试图叫住他,但弗伊并没有停下。

“卫叶!你给我站住!”艾米丽也生气了,大声吼道。她的声音,在凌晨的酒店走廊里份外响亮清晰。

弗伊乖乖的停了下来。

“你过来!”艾米丽不再客气,指着身前大声命令着。看着弗伊还在磨磨蹭蹭的样子。“快点!”她的音量越来越高。

弗伊一脸的不情愿,像是身上爬满了虱子一样,拧巴着来到艾米丽面前,低头看着这个比他矮一头的姑娘。

“我骗过你吗?”艾米丽质问道。

弗伊摇了摇头。

“说话!”艾米丽大声说。

“没有。”弗伊很不情愿的开始说话,声音像是没了电的收音机。

“你怎么老是这样小孩子脾气。你走了这事情就没有了?”艾米丽大声训斥弗伊,但自己的脸上也悄悄的烧起来。遇到事情想要逃走的,似乎不是只有弗伊一个人。

“亚当,你来给弗伊讲清楚。”看来,如果现在不对弗伊解释一下,会更麻烦。艾米丽想,但她不愿意多说话,这样可以保持自己的气势。她气哼哼的一屁股坐到电梯门厅旁的沙发上。

“好的。弗伊先生,在今天凌晨 4 点 21 分,多家来自不同国家的自媒体发表了令尊在发布会现场晕厥的信息和视频。在 4 点 30 分,一些有影响力的科技媒体确认了此信息,令尊现已被送往医院进行紧急救治,暂无更进一步的消息。“亚当按部就班的描述事件的发生经过。

唉,这个笨蛋助理。艾米丽感觉自己有些头大。

“说酒店发生的事。”艾米丽提醒道。

”凌晨 4 点 46 分,艾米丽小姐在酒店房间内受到一名不明男性的袭击。该男子的目的是想要见到弗伊先生您。”亚当刻板的描述着酒店发生的情形,一点儿都没有按照艾米丽的想象来渲染紧张气氛。

“你受伤了?”弗伊围着艾米丽打量起来,伸手过来想要拉起艾米丽。

“没有,不过我倒是把那人的手压扁了。”艾米丽把弗伊的手拍掉,看着弗伊的眼睛,放低声音,不再高声说话了。虽然亚当解释的不清不楚的,但最关键的信息还是传达了。

“弗伊,他们的目标是你。而且,他们有枪。你明白吗?”艾米丽开始解释,弗伊也不再像刚刚那样激动了。

“你爸爸病危,然后你马上就有危险了,我不觉得这是巧合,你觉得呢?我们在这里每多呆一秒,你都可能会有新的危险。你懂吗?”艾米丽盯着弗伊的眼睛,弗伊点了点头。

“我不想回中国。”弗伊依然在抗拒,但已经是在讨价还价了。

“我知道你不想回去,我也不想你回去。”艾米丽牵过他的手,安抚他。

“你相信我吗?”艾米丽问他。

“相信。”弗伊表情严肃的点了点头。

“我保证,绝不强求你去见你的父亲。而且,只要没有危险了,我们就回来。好吗?”艾米丽做出保证。

“我们不能雇几个保镖吗?”弗伊想到了自己的解决办法。

“弗伊,我不是想吓唬你。如果你爸爸刚刚出事,你马上就出事了。要么是有人蓄谋已久,那么你父亲的事也和他们有必然的联系。要么是对方有强大的背景,可以在事情发生后马上找到你在哪儿。你明白吗?这两件事同时发生的巧合可能性微乎其微。前一种,是他们可以在中国,对一位极有影响的企业家下手;第二种,是像 007 特工一样的反应速度。你觉得你要找到什么样的保镖来摆脱这种级别的危险呢?”艾米丽问他。虽然还没有得到证实,但艾米丽很相信自己的直觉。

“所以,我要你现在跟我走。因为谁也不知道到底是什么人在找你,还有他们到底有多大能量。如果我们不快一点,可能不止你有危险,我和老师都会被卷进去。你明白吗?”艾米丽觉得弗伊已经被说服了,但还是要加上一码。

“他在中国出事了,那不是说明在中国也不安全吗?”弗伊反驳道。

“不,回到中国对你来说是最安全的。因为毫无防备和多层防备是完全不同的情况。”艾米丽回答弗伊。她没有说出口的是,到时候,可能更多的人会因为他的父亲而关注他。

“我一直在你身边,好吗?相信我。”艾米丽拉着弗伊的手,用着自己最温柔的语气问他。

弗伊把自己的另一只手盖在艾米丽的手上,一上一下的握住艾米丽的手上。他额头的皱纹舒展,眼睛不知在望向何方。

“好吧。”弗伊的嘴扁扁的,把红色的唇瓣全都卷回到嘴里,来表达他的不满,但还是口头上接受了。“我可以回中国,但我不会去见他。”

“好。”艾米丽就在等他答应。“现在,可以和我一起走了吗?”艾米丽问道。

“我们就这样去机场?”弗伊摊了摊双手,意思是什么都没带。“我护照也没拿呢。”

“不,我们不去机场了,我不确定机场是不是安全。”艾米丽按下电梯向下的按钮。

“那我们现在去哪?”弗伊问道。

叮的一声之后,电梯门打开,艾米丽迈步进去,看着弗伊也跟着进入电梯。

“中国大使馆。”艾米丽胸有成竹的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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