埃里克站在副局长萨拉的办公室的门口,满耳都是副局长的高声痛斥。
他现在觉的有些后悔。
大约半个小时前,埃里克接到上司詹姆斯的指令,让他到新任副局长萨拉的办公室报到。
自己完全没有耽搁,干净利落的将手中的工作交接安排给莉莉。
当自己站在副局长办公室的门口,明明听到了一点室内的交谈,但还是选择听从门口接待员的建议:
“副局长说,你到了的话就马上进去。”
等到自己进了副局长办公室,见到萨拉愤怒的咆哮和托马斯的唯唯诺诺。想马上转身的时候,却已经来不及了。
“你先不要走,把门关上,等我一会儿。”副局长大声喝道,把埃里克想要逃走的路堵死,她的声音和那瘦小的体型完全关联不上。
埃里克只能忍着尴尬,留在副局长的办公室里。
副局长的房间并不大,或者说比埃里克想象中的大小要小上很多。
这是一间只有 40 平米左右的房间里。容纳了一张巨大的,摆满了屏幕的办公桌;一把普通的办公椅;还有紧紧巴巴挤在一起的书架,和上面满满当当的书和奖杯。埃里克身后的墙上,也挂满了奖状和照片。
除此之外,还有一套转角沙发,用来供来访者就坐。
遗憾的是,它在房间的另一头。
在这个尴尬的氛围下,跨越整个房间坐下,很明显不是一个明智之举。
可能在现在这种状态下,坐下这件事都不太明智。
埃里克就站在靠近门口的地方,尽可能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难道什么事情都要我亲自安排吗?废物!”
副局长个子虽然小,但用手斜向上指着托马斯的鼻子,气势上一点都没有落了下风。反而是托马斯,要低下头弯着腰,靠体格得到的一点点气场优势,消弭殆尽。
在埃里克眼里,托马斯是一个行事张扬,办事风风火火,总有些趾高气扬的行动部主管。虽然不是自己的直属上司,但也能够经常见面。
自己还是第一次看到托马斯现在的这种畏畏缩缩的样子。
“我们在法国的情报员数量太少了,现在好的情报员基本上都被分配到了中东和东南亚,加上这次行动实在太过突然,您要求的时限又很紧张……”
托马斯在努力的为自己辩解。
也许,埃里克的到来让他更需要保持一些脸面。
埃里克对这位两个月前才空降的副局长并不熟悉。但他知道,任何时候,失败了就是失败了。找理由,永远是最差的选择。
因为找理由这种行为,本质上是在说:这件事情已经无可挽回了,毫无补救的办法,只能找些理由来推卸失败的责任。
“参加行动的有几个人?都有谁?都是什么履历?谁在现场负责?谁安排的计划?谁执行的?谁负责突破?谁负责突发情况?谁负责接应?谁负责善后收尾?安排了哪些装备?行动后的撤离路线?临时安置点在哪?所有问题,问什么都回答不上来。你到底负责了一个什么计划?”
副局长咄咄逼人,问题连珠炮一样的问出口,但又不等托马斯回答。
“在法国的情报员太少,好的情报员都转移去了其他关键地区。那你做了什么招募计划?有哪些招募人选?做过哪些背景调查?现有的情报员做了哪些日常训练?你的一个部门,经费是詹姆斯部门的三倍,人员是他们的两倍,做出来的成绩呢?”
副局长的每一个问题,看起来都切切实实的击中托马斯的要害,他的眼神闪躲,刻意避开副局长指向自己的手指。
“法国的情报员太少,那他们也是情报员啊!他们也有武器啊!他们还有整个 NSA 的全力支持,米德操作中心的四个工作站为你们提供信息支援!让你们去控制住一个拍照片的小白脸,这辈子除了相机之外,举过最重的东西估计就是女人的大腿了;一个大清早睡的迷迷糊糊,连牙齿可能都没刷干净的普通人。你在这里和我抱怨你手下的情报员太少?”
副局长一点儿都没有没有想要停下来的意思。
“我是让你去伊朗,给我拿他们的核规划方案吗?”那个小老太太的声音突然大到离谱。
“让我想想。你站在这里,让一个比你矮十英寸,轻七十磅,任职时间还比你少七八年的一个女人骂是一个废物,你受委屈了吗?”
副局长稍稍放低目光,将手握拳放在自己的下巴上,假装思考的样子。
然后,她突然暴起,大声喝骂到:“不,你就是一个一等一的废物,作战中心的清洁工安排这次的作战计划都可以干的比你更好。”
“现在,你给我滚出去。找一个废物应该呆的地方,给我滚的越远越好。”副局长指着埃里克身旁的门,向托马斯吼道,声音之大,完全不像是一个五英尺半的小老太太可以发出来的。
埃里克木无表情,将身子向旁边挪了挪。
一个是尽量避开小老太太的指尖所指的范围,二是给托马斯灰溜溜的离开让出道路。
“你!”小老太太指向门口的手转向埃里克,勾了勾手指,指了指刚刚托马斯站着的位置。“站到这里来。”
埃里克觉得有点哭笑不得,莫名有一种被调戏了的错觉。
不过,这一举动反倒让埃里克没那么尴尬了。托马斯似乎生出一种难兄难弟的理解,看埃里克的眼神里,似乎带了一点同病相怜的同情。
即将从埃里克身边走过时,托马斯梗了梗脖子,故意把头抬高一些,上下打量着埃里克。他用手胡乱扯着自己的领带,大踏步的向门外走去,想要做出一种并没有灰溜溜逃走的错觉。但他的脸上的表情和额头暴起的血管完全出卖了他。
埃里克走到托马斯刚刚站的位置,望向叉着腰站在面前的小老太太。她让自己想起了小时候最喜欢的动画片《超人总动员》里的衣夫人,同样是个子小小的,也是一头黑色的短发波波头,发质很好,很光滑,让人很想摸上一把。
“埃里克,你笑什么?”
萨拉副局长扬起下巴,盯着他的眼睛,板着一张脸问他。
埃里克觉得很难继续绷住嘴角,索性放任一边的嘴角弯起。
他自己知道的很清楚,现在自己的表情,可以称之为一种自信的坏笑。
“我在想,您准备怎样教训我。长官。”埃里克痛快的回答道,不管是举止还是吐字都干净利落。
副局长显然没有预料到他会摆出这种有点嘻皮笑脸但又不过份的态度,嘴角也稍稍缓和了一个瞬间,但又变幻出一副从上到下打量的的面孔来。
她依然仰起头,甚至仰的更高,像是在用鼻孔看他。脚下也迈起轻佻的步子,把胳膊交叉抱在胸前,围着他转了起来。
埃里克经常这样被人打量,尤其是被女人这样打量,照理说他应该满习以为常的。但是被一个年纪大自己 20 岁的老太太,还是自己的顶头上司这样打量,他还是第一次。这让他有些哭笑不得。
“你长的还不错嘛!”
副局长转了一圈,带着一句轻佻的陈述,重新站定到埃里克的面前。
“身材也不错,把衬衫掀起来看看,腹肌怎么样?”
“请恕我拒绝这种奇怪的要求。长官!”
“我想,您叫我来,不是为了少掏一些去绅士俱乐部的钱吧?长官!”埃里克虽然隐约觉得这只是副局长的试探,但还是有些尴尬。
“嗯,你还不错。”副局长指了指房间角落的转角沙发。“坐吧。”
埃里克坐到转角沙发的大沙发一侧,把小的转角留给副局长。
“你不怕我?解释一下。”副局长坐到了转角的座位上,出言询问。
“我没有做错过什么,所以也没什么好怕的。长官!”埃里克觉得屁股下的沙发很舒服,虽然不是皮质的,而是布面的,但坐上去很柔软,让人很容易放松下来。
“而且,您的呼吸平稳,瞳孔正常没有放大,是在假装生气。长官!”埃里克明白,在上司面前,如果没有什么需要认错的地方,那就是要尽可能表现自己的时间了。
副局长的脸上迅速掠过一丝讶异。
“詹姆斯极力推荐你,看来还是有一定的道理的。”副局长第一次露出了一丝笑容。
“那,既然你想要表现一下自己,不妨把你所看到的猜到的都说说看。”副局长说。
“呃,有点突然,我还没有准备。”埃里克表现自己的小心思被人看穿了,他也并没有觉得尴尬。NSA 里都是精英中的精英,被发现了才不应该奇怪。老是像以前一样,埃里克自己一个人玩小心眼,甚至没人发觉,那才不正常。
“给你一分钟。”副局长抬手看了一下手表,然后把双臂抱到身前。
“你想让我去中国。长官。”埃里克并没有沉默多久。
“有意思。”副局长又抬手看了一下手表。在一瞬间,埃里克看到她的嘴角稍微弯曲了一下。“你为什么这么想?”
宾果!答对了。
“您没有按照层级下发任务,也就避开了责任链协议。这意味着是一项紧急任务,您没办法等到詹姆斯回来派发任务。”
“您需要找的是顶尖情报员,所以我才会在这里,那么就意味着并不是简单的日常任务。”
“那么,最近发生的,情报级别最高的事项。就是昨天沙公司发布会中突然释放的纳米机械的信息,还有其军事潜力的情报。”
埃里克一条一条列举出自己所知的信息,并且留意着副局长的表情。说到自己是顶尖情报人员的时候,她至少没有表示出任何反感或者不屑一顾的样子。
“卫沙博士在发布会时突然倒地,后续情况不明。”
“虽然有大量信息,宣称卫沙博士已经去世,其主导的纳米工业项目已被中国政府控制。但通过人工智能比对,发现所有信息都出现在股票交易相关的信息信道中,而且可以追溯到单一来源,所以不具备可信度。”
“迄今为止,我们的情报来源都无法确认卫沙博士的当前状况。但这已经可以表明,卫沙博士的个人信息已经受到高级别保密管控。”
“卫沙博士宣称的纳米机械开源项目华胥计划,只维持开源了不到半个小时就关闭了。我们的工作人员只获得了其标定大小 1%左右的资料,并且都是碎片化信息。这说明纳米机械的相关信息也受到了严格的管控,而且确实有被中国政府直接管控的可能性。”
“两次保密性自证,恰恰说明这一次的纳米机械情报有其保密的必要性。”
埃里克没有在副局长身上看到其它有倾向的细微动作和表情。但是没关系,关键的部分应该已经结束了,接下来等副局长揭晓答案就好了。
“两项叠加,紧急加上有必要,就应该需要尽一切可能获得相应的情报。”
“而想要获得第一手准确情报,即便缺少获得情报的手段和途径,也必须接近目标。所以,我会被派去中国。”
埃里克做了总结,打算不动声色的把提供信息的人从自己换成副局长。
“没有了?”副局长用鼻子出气,眼角有一丝似笑非笑的表情。
埃里克本来觉得,自己的一大段话没有被打断,证明了自己的分析是有价值的。而副局长讳莫如深不动声色的样子,则也表现出了不想让自己读出其真正心思的想法,而这种想法,就再一次证明了自己的分析有价值。
结果,副局长却表现出这些还不够的样子,让埃里克又回到最初的起点。
继续滔滔不绝的去谈自己所知道的情报?埃里克觉得那也没办法进一步证明自己的能力了,刚刚的表现已经足够了。
过犹不及,是埃里克很欣赏的一个中国成语。欧美的文化里,总喜欢展现出全力以赴的状态,但对于情报人员来说,这绝非一种有利于延续的特质。
“您还想知道什么?长官。”埃里克决定适可而止,这是另一个他很喜欢的中国成语。
“你觉得自己是顶尖的情报人员,你很有自信。”
“虽然我对你了解不深,没办法评价你是不是顶尖,不过你的自信我还算喜欢。”
副局长微微一笑,给出了第二次正面的评价,但似乎在暗指些什么。
埃里克明白后面还会有其他的评价,不过,这倒可以知道新来的副局长不是一个只靠打击下属建立权威的人。
“我不是一个很随和的人,但我是一个很有效率的人。”
副局长谈起自己。这是另一个好现象,埃里克想。
“刚刚的托马斯,是马可·布朗的跟班。马克还在这儿的时候,即便他的能力平平,他也依然很重要。”
“但现在,是我坐在这个位子上,我不喜欢没本事的人,更不喜欢别人给我找麻烦。”
副局长轻描淡写的谈论着一位直接下属。
埃里克明白了,自己很可能就是托马斯接下来的替代者,至少也是候选人之一。
“你现在可能在想,我可能会让托马斯出局,换你坐他的位置。”副局长依然不动声色。“你想多了。”
埃里克听到她这样讲,惊觉自己刚才一定是露出了一丝得意神情。
“我只是在向你解释,没有你认为的所谓顶尖,只有在某一个位置上更合适。”
“不过,你也不用尴尬。我很喜欢年轻人有上进心,尤其是有能力的年轻人。你刚刚的表现让我印象深刻。”副局长继续道。
难道,我刚刚又流露出了失落尴尬的心思?
埃里克开始佩服眼前的副局长了,她和之前的上司,似乎有着很大的不同。
“你分析对了。我找你来的目的,就是想派你去中国,尽一切可能,获取沙公司所有与纳米机械有关的情报。”副局长双手摊开,向埃里克和盘托出。
“但原因并非你所想的那样。”
副局长站起身来,走到办公桌旁,拿起一份纸质的资料。
“埃里克·汤姆森,约翰霍普金斯大学,心理学学士学位,麻省理工学院,计算机科学硕士学位。2030 年硕士毕业时,只有 22 岁。”
副局长在读的,正是埃里克自己的个人资料。
“毕业后加入埃癸斯科技,负责新型加密算法的开发和应用。3 年后加入 NSA ,曾经参与过破晓行动、幽灵盾牌行动、暗网潜行者行动、流星雨行动、回声猎手行动和铁幕降临行动。”
“在 NSA 的大部分行动里,贡献度 A、专业能力 A、团队合作与沟通 A、遵守规范与指导原则 B、适应能力和灵活性 A。”
“唯一失败的行动,是铁幕降临行动,在那之后,开发了新的铁穹防火墙。”
“很不错,我最喜欢解决问题且不抱怨的手下。”
副局长将手中的资料翻过去一页,继续说道:“父亲:约瑟夫·汤姆森,地质学家;母亲:凯瑟琳·汤姆森,高中文学老师;妹妹:索菲亚·汤姆森,小学老师;家庭关系和睦,还有一个祖母健在,住在马里兰州。”
“上司:詹姆斯·沃森;下属:莉莉·安德森、安娜·贝利、埃文·罗德里格斯;协作联络人:马克·布朗。神奇的是,这些人不论年纪大小,职位高低,无一例外的都和你有着良好的关系和极高的评价,甚至包括刚刚离开的托马斯。很有意思。”
副局长将手中的资料随手扔回桌上。
“你这一次的任务,行动代号是:继承者们。”
“你的任务是随同卫沙博士的儿子吉姆·罗森伯格一同前往中国,并使用一切手段尽可能获取有关通用纳米机械的技术细节,尤其是其军用潜力相关的情报。”
“任务的所有细节都在任务介绍里,一会儿会发给你。”副局长坐回沙发上。
“将和你一同前往中国的吉姆,是我在 FBI 时的下属。”
“他的性格很亲和,能力很出众,这些和你很像。”
“作为卫沙博士的继承人之一,他能以最快的速度和最小的代价直接进入沙公司的核心范围,是这一次行动里必要的一员。”
副局长脸上的表情严肃,几乎不带有任何感情色彩的描述。
“与你不同的是,他几乎没有信仰,也不太在乎与他人的关系,和家人的交往也并不密切,最麻烦的是,他也并不在乎这个国家。可以说,他是一个无政府主义者。”
“如果留在 FBI 任职,这些都不是问题。”
“但如果是前往中国执行任务,我需要给他加上一道保险。”
“你的额外任务就是,防止吉姆变节并留在中国。”
副局长盯着埃里克的眼睛。
“这项额外任务没有办法写进任务简报,也不会有任何记录在案,但是必须完成。你明白吗?”
“明白。长官!”
已经无需多问,埃里克干净利落的回答道。
一个情报员如果变节,会带来数不清的麻烦。一个有可能变节的情报员,则必须要通过风险考核才能够继续执行任务。
如果写进任务简报里,一个可能会变节的情报员,就会被排除在任务之外。
不然,很可能会成为一道把柄,卡在副局长的脖子上。
成功,就是最大的功劳。失败,则是最大的污点,甚至是犯罪。
而埃里克,不管成败与否,在副局长说出这一任务的时候,就已经被认定为心腹了。
副局长曾在 FBI 任职,那么借调流程应该走的极为迅速,本来要几个月的刻板流程可能只需要几天时间。
如果副局长所言属实,任务的搭档是一个无政府主义者,那就只能用利益和人际关系来约束他,但如果人际关系也几乎没有抓手……不知道要做什么才好。
更麻烦的是,共产主义者和无政府主义者,别管动机如何不同,两者的终极愿景几乎是一致的,追求一个没有权力机构的乌托邦。
这一次的情报获取之旅,反而会因为这个搭档而存在极大的不确定性,甚至是危险性。
“具体怎么做,你随机应变,我会尽力给你最大的支持。等你回来,我们再谈谈你的上进心。”副局长挥了挥手。
“现在,从我办公室出去。”她毫不拖沓的下了逐客令。
“我能问一个问题吗?长官。”埃里克问。
“什么问题?”
“我刚才要是把衬衫掀起来了,会怎样?”埃里克问。
“滚出去!”萨拉副局长头都没抬,把埃里克轰了出去。
如副局长所说的一样,她喜欢效率。
在埃里克走回自己的座位时,任务简报、计划已经发送到他的个人邮箱,并且已经由副局长盖恩斯和局长汤普森进行了两层授权和审批。
简报中包含了继承者行动的详细计划、职责归属、装备领取清单、支援人员清单、多项行动预案和中国当地的安全风险和基础法律培训。
虽然比马可副局长时的任务简报详细复杂的多,但条理清晰,一目了然,还破天荒的允许打印低保密级别的内容携带。
埃里克从未如此顺畅的走完整个外派流程。只用了半个小时,他就已经在驾车前往贝塞斯达市的路上了。
这位新的搭档,吉姆,住在贝塞斯达的国立卫生研究院北面。
因为是周末,路上的车辆很少。埃里克只用了不到 40 分钟就开车折入了帕克伍德街的住宅区。
按照 NSA 配发的人工智能助手指引,埃里克开车驶过一片开阔的公园,公园靠近路边,就是一片平整的绿地,绿地的中间有一个清浅的池塘,孩子们在池塘里追逐,低头在水中寻找,水都没有没过膝盖。
池塘的两端都有水道,一端从旁边的岩溪之中借了水,然后又从另一端还回去。
池塘外靠近路边的地方,有一个简单的儿童游乐场,里面有一架巨大的滑梯延伸到一个巨大的沙坑里,旁边有两架轮胎秋千。孩子们在游乐园里嬉戏,大人们则坐在旁边的长椅上或者在草地上铺上一张毯子坐下,悠闲地谈天,偶尔把目光撇向游乐园或池塘,找寻自己的孩子。
这个社区真是不错,埃里克心想。如果自己有一天结婚生子,能把家安排在这么一个社区里,一定非常惬意。
在公园处右转,然后马上左转,然后沿着社区道路一直前行,左侧的第一栋浅色屋顶的房子。按照人工智能助手的描述,埃里克在心里默数着,把灰色的房顶一一数完,看到了一栋土黄色房顶的房子。
房屋正面向东,是普通的坡屋顶别墅,房子的一层架高,要迈上五阶木质台阶才能够到达门口。架高的空间可以让地下室半露出一截,也可以有自然光照。
正门位于房屋正中偏左,靠近车库一边,门的两侧各有一扇窗户,一宽一窄,充分利用了整个墙面,里面一定有充足的自然光线。
外墙用了少见的红砖和空心砖基座,而没有使用普遍的木墙,大概是考虑了冬季的保暖。
二层上面,是一个大斜面的阁楼,开了三面窄窗,并且做了向前探出的小雨檐。
这是一栋简简单单的社区样式的房子,看样子,阁楼和地下室的空间应该也非常宽阔。
前院只有绿地和一条通往车库的水泥路面,没有架设栅栏。可以推断出主人是一个并不刻板在意个人空间的人。虽然干净整洁,但却没有任何加分的地方。
车库门敞开着,里面停了一辆老式灰色的丰田 SUV,车库里空无一人。
埃里克把车停到了马路边上,让开了丰田车出行的通路。熄了火,埃里克走上台阶,来到房子的正门前,按响了门铃。
过了片刻,一个年轻男人走出来打开了房门。
这男人一头黑色微卷的头发,中等身材,体态匀称。正是新任务简报上的搭档。
他左手用两只手指捏着一瓶啤酒,微眯着眼睛,笑呵呵的望着埃里克,露出洁白的牙齿,看起来健康又阳光。
“吉姆。”他友好的伸出空着的右手,微笑着说道。
这一开场完全出乎埃里克的预料,但似乎还不错。
“埃里克,埃里克·汤姆森。”埃里克一下子被他的友好打动了,在路上思索的如何开场都没有了意义,两个人的手握在一起,距离迅速的拉近了。
“你是萨拉派来的?”吉姆问道。
埃里克微微一怔,他本以为副局长并没有联系吉姆,而是需要自己来向他解释来龙去脉,看起来萨拉副局长的高效率确实名副其实啊。
“是的。”埃里克回答,四下看了看,然后掏出自己的证件给吉姆看。“我是 NSA 的情报员,是你最近这次任务的搭档。”
“嗯,我知道你来干什么。不过,我们短时间内应该走不了。”吉姆还是微笑着。
“你不如把车停到车库门前,不要占用社区的车道。这个社区的规则有点多,大家都很注意维护。”
埃里克回头看了看。“好的。”
埃里克将自己的车停到了吉姆的车库门前,挡住了车库里的丰田车的去路。
吉姆靠在门口等他,见他停好了车,招呼他进屋。
“你吃烧烤吗?来,和我们一起喝一杯。”
埃里克有点儿异样的感觉,从见到吉姆开始,他似乎就是一种简单直接又很轻松惬意的状态。看起来很友好,也知道身上肩负任务,但却仍然自行自是,让人没有办法去打扰他。
埃里克觉得自己似乎也受到他的影响。
自己的内心里,急切的想要推进任务。但吉姆身上的那份闲适,却让自己有了一丝不应该去打扰的感觉。
埃里克跟着吉姆进了屋。
房间里采光很好,地面上铺的是灰白色的橡木地板,让房间里显得很明亮。
进屋就是客厅,左手边有一台巨大的壁挂液晶电视,电视下面一个长条形的矮柜,上面摆放着几台不同的游戏机,搭配的手柄都是多份。
电视前一张矮几,由一张米白色的长转角沙发围住,比萨拉办公室里的沙发还要长,可以轻松容纳四五个人坐成一排,沙发上面有两只猫咪,一黑一白,黑的那只前腿伸的直直的,袒露着肚皮睡觉,白的那只趴在旁边,抬起小脑袋,尾巴蓬松,微微摇摆,正警惕的望向埃里克。
转角沙发的另一边,还有一张懒人椅,同样是米白色的,房间的角落,还摞放着几把宜家风格的椅子。
看家具陈设,这是一个经常要同时接待多个客人的布置,但房间里的装饰又非常简单,连一张照片都没有看到,也没有什么记录房子主人过往的陈设。
房间的右侧,是一间宽阔的开放式餐厅,更远处连着厨房,由一堵薄墙将空间分隔开,在薄墙的靠近客厅的一侧,是一条通向二楼的转角楼梯。墙延伸的也不远,留下一大半的开放空间展示厨房的装饰。
厨房同样以米白色石料为基调,不过地板换成了深色的地板砖,橱柜则全都使用米白色饰面板,看起来干净整洁,空间分割也清晰无比。
楼梯旁边是一条走廊,走廊的尽头是一扇木质棱窗小门,通向后院。楼梯下面,靠近木质小门的一边,装了一台嵌入式的双开门冰箱,
埃里克跟着吉姆,从楼梯旁的走廊走向后院,外面传来几个男人热烈的聊天声,还若隐若现的飘来几缕烤肉的烟火味道。
推开木质小门,聊天的声音更加清晰。三个男子正围坐在一张防腐木做成的户外桌旁边,边喝酒边高声聊天。还有一个男人在稍远的地方摆弄另一张桌子上的食材,旁边的烤架升起一团团烟雾。还有一只黑白花的猫咪,正在烤架旁边撕咬一块肉排。
“来,我来介绍一下。”吉姆开口道。“这位新朋友,叫埃里克。”
三个男人不再交谈,都转向埃里克。
“穿花衬衫的这位是亚历克斯。这位喝汽水的是瑞恩,他对酒精过敏,可怜的家伙。这个是丹尼尔,别看他这张脸,其实他弹吉他非常有一手。烤肉的那个是卡洛斯,他有三家烧烤餐厅,火焰罗德里。不过现在,他只给朋友烤肉。”吉姆用手拍了拍埃里克的肩膀。“你有口福了。”
“嗨~,嗨~,我可是练过的。”那个叫丹尼尔的是一张亚裔面孔,他举起拳头,向吉姆示威,似乎对吉姆的介绍不甚满意。但他脸上的表情已经告诉所有人,他们经常这样打闹。
几个人都冲着埃里克点了点头,就算是认识了。
穿花衬衫的亚历克斯用手拉开一瓶啤酒的瓶盖,递给埃里克。
埃里克也不推拒,接了过来,站到吉姆和亚历克斯之间的空位旁边。
“我们继续谈工程,你的新朋友不会无聊吧?”亚历克斯转向吉姆,问道。
“你们聊,不用管我。”埃里克才是闯入者,他很明白自己应该做什么。
“我能随便看看吗?”埃里克问吉姆。
“没问题,当成是自己家就好。饿了的话,就选自己喜欢的吃,不过暂时只有香肠和鸡翅。冰箱里有饮料,厕所在楼梯旁边,那扇白色的门就是。”吉姆微笑着回答他。
埃里克拎着啤酒瓶,也不离远,在小院里转转。
后院打理的也非常简单,只有最基本的绿草坪,大概也是像正门的简单草坪一样,正好踩在社区规范的底线之上吧。
后院的周围就是稀疏的树林,都是高大的乔木,可以通过树干的空隙看到更远处的溪流。
吉姆他们的讨论声不算大,但在周围是树林的静谧空间里,埃里克可以听的很清楚。他们正在商量为社区里筹建一条健身步道。
“如果加上自行车道的话,需要的预算就太高了。HOA 那里想通过会很困难。”会功夫的丹尼尔正在阐述自己的想法。“自行车道也没有跑步道那么有用,没有必要额外修建。”
“自行车道也不需要多少预算。”花衬衫的亚历克斯一脸严肃的说。“我们的车道本来就修的很好,也足够宽,只需要在现在的路面上,用热熔标线涂料画出范围和标记就可以了。我可以把预算价格压低到 HOA 可以接受的范围。多个项目,联邦补助也能多拿一些。我嘛,反正少赚点也没问题,地产价值的升值可以很容易覆盖。”
“那我就没问题了。”会功夫的丹尼尔咧嘴笑了起来,他的眉毛一跳一跳的。“你吃点儿亏,我没意见。”
“这样我们基本上就可以敲定了。三件事,第一,只修社区的最外环和中间的交叉;第二,不扩展路面,只做翻建;三,翻建的同时标画出自行车道。还有问题吗?”花衬衫的亚历克斯环视了一圈,提高声音让烤肉的卡洛斯也可以听到。
众人纷纷点头同意,正在烤肉的卡洛斯没有回头,远远的给了一个 OK 的手势。
“好,那就这样定了。我去整理一份具体的翻建预算和一份未来维修计划的预算。丹尼尔负责申请联邦政府和州政府的的建设补助,吉姆负责拉票,瑞恩组织志愿者。”
“卡洛斯,牛腰还没烤好吗?”亚历克斯把身子向后一靠,脸上立刻换上了一副轻松的神情,远远的招呼烤肉的卡洛斯。
自始至终,埃里克都没能找到机会和吉姆单独对话,无论吉姆是无意的还是刻意的,都没有给埃里克留下谈论任务的空档。
直到一顿墨西哥风味的烤肉吃完,宾客们纷纷道别离开,只剩下埃里克和吉姆两个人。
埃里克手里拿着一瓶啤酒,远远的看着吉姆将剩下的鸡腿肉撕成小块,不紧不慢的喂给一黑一白两只猫咪。
白色的猫咪追着吉姆拿着鸡肉的手,边吃边蹭。那只全黑的猫,只要见到埃里克靠近一点儿,就立刻不再吃肉,而是竖起尾巴,炸起被毛,嘴里发出威胁的嘶哈声。
似乎在完成任务的道路上,困难重重啊。埃里克在心里自嘲道。
但如果吉姆并不着急的话,对自己需要把他带回来这个额外任务而言,也许并非是什么坏事。
“萨拉还好吗?”吉姆抬起头问道,两只猫咪不紧不慢的从他手中把鸡肉叼走,再放到地板上慢慢吃。
“她很有精神。”埃里克点点头,他想起了副局长指着托马斯的鼻子破口大骂的样子。
吉姆主动攀谈,是个好现象。面对一个自己不熟悉的搭档,最重要的是先看他真正想做些什么,才能决定自己在什么程度上可以相信他。
吉姆的脸上,还是那种淡淡的有些宁静的微笑。
“萨拉是我最好的上司,我们一起共事了六年。”吉姆说。
他手中的鸡肉被两只猫咪叼走吃完,白猫还意犹未尽的舔着吉姆的手心。
“她很熟悉我,所以才会叫你过来。她是在担心我留在中国,对吗?”
埃里克不置可否。
吉姆从自己的屁股口袋里掏出证件,递给埃里克,然后拿起自己身边未喝完的啤酒。
“她还可能会和你说,我是一个无政府主义者。”吉姆咧开嘴笑了起来。
埃里克附和的笑了笑,微微点了点头,这一次算是默认了。
“其实还是有一些不一样的。”
“我爸爸是中国人,虽然他很早就和我妈妈离了婚,但是我的整个童年里,他还是经常在我身边。”
“我的性格和做派,其实很多都是从他那里来的。比如,不屑于说谎,只遵从内心,或者很喜欢为别人考虑之类的。但萨拉很难理解我说的这些,她总是把我归类到无政府主义。”
“其实我只是不太喜欢遵守刻板的规矩,也不太喜欢为一些奇怪的刻板的理念去奋斗。如果一定要分一个类别的话,有点像中国古时候的一个哲学流派,叫做道家。我喜欢坚持自己的想法和选择。”
吉姆还是用左手的两根手指捏着啤酒瓶的瓶口,不紧不慢的给埃里克讲着自己的性格。另一只手接过埃里克查看过的证件,放回自己的屁股口袋里。
“在我看了我爸爸的那场演讲之后,我就很想去中国,而且大概率会留在那里。”吉姆毫不遮掩自己的意图。
“如果真的有机会实现一个理想国,我很希望能参与到里面去,最不济的,我也想在旁边看着。”
“所以,我应该是一个你不太想要的搭档,我可能会让你的工作很难做。”
“我不认为 NSA 派我们两个去到中国,是为了协助实现这个全世界解放的计划。不然他们应该派的是科学家,而不情报员。”
“我想,他们只是想要获得新的科技优势,甚至是垄断这种科技上的可能性,重新恢复霸权。”
“所以我觉得,我自己应该不会回来,如果我觉得 NSA 想要的,和我想要的相悖,我还会妨碍你去获取情报。这个,大概才是萨拉说我是无政府主义者的原因。”
“所以,如果到了中国,你还是把我看成是敌人比较好。”
“或者,趁你还没有陷得太深,我还有办法劝说萨拉把你撤回去,也可以由你来劝说她把我留下来。”吉姆好像是在谈论别人的事情,悠闲地喝着啤酒。
埃里克无言以对。这样毫不掩饰自己的目的和行事将会与其他人的意愿相悖的行为,可以称之为坦诚、无视、坚决或者其他的什么,但却让人感受不到有转圜的机会。
吉姆看起来就像是这样一个人,他不隐藏自己的目的,也毫不掩饰自己的偏好。
也许,当你尝试用普遍存在的道德和价值观去约束他的时候,他都会坦然的对你说一声抱歉,向你露出洁白的牙齿,粲然一笑,然后按照他自己的想法继续前进。而上下级和国家这些概念,对他的约束当然更加不值一提。
“感谢你这么坦诚啊!”埃里克故作尴尬的笑了笑。
这一次的行动,还没有任何进展就已经多了一个强有力的对手,真是让人哭笑不得。但是临阵退缩,实在也不是埃里克的性格。
“你真的相信卫沙博士所设想的世界能够实现?”埃里克问。
“我相信。”吉姆不假思索的回答。
“我刚刚说过,我的性格里,有很大一部分来自于我爸爸。尤其是不屑于说谎。他说的,我就相信。”吉姆脸上的微笑里还略带着一种得意的神情。
“不,你误会我的意思了。”埃里克说。
“如果是理想的情况下,像是你父亲这样的人注定要改变世界。他的理想也许真的无懈可击,技术可能也有了突破性的进展。但是,并不是所有的人都会向往那样的世界。就像你说的,至少 NSA 派我们两个过去,不会是为了你向往的那个世界。”
埃里克也学吉姆用两根手指捏住瓶口,凑过去和吉姆的酒瓶碰了碰。
“你可能已经知道你父亲倒在演讲台上的事了,这可能是一个意外,也可能会是某些人做了手脚,你有没有想过,那技术在……”
“所以我才有了去中国的想法。我想知道是不是有人在搞阴谋,如果是,我爸爸会需要我在他身边。”
吉姆打断埃里克的话。虽然他的脸上依然还有微笑,但似乎失去了淡然,埃里克第一次看到他表现出有些急切。
看到吉姆的样子,埃里克觉得,副局长对这个男人的评判确实有些偏差,他可能不太在乎家庭,也未必如他自己所言想要见证一个新时代,但应该还是很在乎他的父亲。避免节外生枝,还是暂时不要和他谈起连 NSA 也无法获知卫沙博士信息的事情了。
“还有一件事我需要提前和你说一下。在走之前,我还有一些事情需要去做。因为我不会再回来了,我想把我在意的事情都做一个了结。”
“我明白你可能会更希望我在国内还有所牵挂,好让你有更多的理由把我带回国,但我不想在还有牵挂的时候就动身去中国。”
吉姆仰起头,喝光了酒瓶里的残酒。虽然他脸上还带着微笑,但埃里克还是在他脸上看出了一些落寞。
“用不了太长的时间,就几件事。其实在你来之前,我就已经计划好了。这几天,你就在我这住下吧,客房已经准备好了。如果你不愿意,附近也有一家不错的酒店,不过就是价格贵了点儿。”
“我也不可能把你拖上飞机,对吧?”埃里克也冲着吉姆笑了笑。
吉姆也咧开嘴笑了,他的牙齿洁白整齐,笑容干净的像是午后的阳光。
“好了,我讲完了,你还有什么其他想问的吗?”吉姆做了结语。
虽然没有遇见过像吉姆一样坦白的人,但直觉告诉他,和这样的人相处,不妨也让自己变的透明一些,这样也许还有更多的机会能够影响他。
“那么,你能不能坦诚的告诉我,该如何在完成任务后把你带回国呢?”埃里克轻轻摇晃着酒瓶。事情当然不会这么简单,不过遇到宣称自己很坦诚的人,倒是不妨试试看他的真假。
听到埃里克的提问,吉姆脸上的笑容有些微妙,混合着有趣和欣赏。
“我可不是那么死板的人,有必要撒谎的时候,我也能不动声色的欺骗别人,只是平时觉得撒谎很麻烦而已。”吉姆并没有正面回答埃里克的问题。
“如果是这样,你还会这样问吗?”
“问啊,无非是把你当做一个会说谎的平常人就好了。而且,很少遇到那种自称不说谎的人,总会让人有试试看的想法嘛。”
“激将法对我也没什么意义,我不大接受别人的定义。”
“总得什么路子都试试看才知道走不走的通嘛!”埃里克也将瓶中的酒喝干,露出整齐的牙齿,笑的像一个被抓包的孩子。
“如果我们到了中国,我不觉得你可以把我带回国。不过,我也不是一成不变的,如果你能说服我回来,大概就是因为我对回国更感兴趣,或者我觉得那是我的责任吧。”吉姆不以为意,反倒正经的回答了埃里克的问题。
“那这几天,我就住在你这儿吧,正好也可以和你多聊一聊,看看能不能找到什么办法把你带回来。”埃里克也坦诚出自己的目的,同时也算是答应了不去干涉吉姆想做的事情。
“谢谢。”吉姆拍了拍他的肩膀。“我有预感我们会相处得很好。”
“不过这几天,我需要跟着你,你不介意吧。”埃里克觉得自己逐渐学的有模有样。
像吉姆一样,他也没有打算征得对方的同意,只是提前说明一下。
“好,求之不得。”吉姆大概也感觉得到埃里克在学自己的样子,再一次咧开嘴笑了起来,边笑边点着头。
“那,能先告诉我,我们都要去做些什么吗?我也好做做准备。”埃里克问道。
“没什么大事,既然不打算回来了,我想把东西都送一送。”吉姆回答道。“没什么大事。”
“什么时候开始呢?”埃里克继续问道。
“看运气吧,也许一会儿就可以。”吉姆回答。“现在先休息一下,我带你去看看你的房间。你休息的时候,我可以做一些准备。只要公爵回来,我们就可以出发了。”
“公爵?”埃里克问道。他的眼睛转向刚刚吃完鸡肉,正在舔舐毛发的两只猫咪。
吉姆注意到他的视线,微笑着点了点头。“没错,我养的第一只猫。”
埃里克的临时住所,就是一间很普通的美式卧室,大窗户、木地板、短绒地毯和双人床,看起来简简单单的,但是充满了家的温软。
“看起来怎么样?”吉姆问他。“还有什么需要的吗?”
“不需要,我一直都是轻装上阵的。”埃里克亮了亮自己的钱包。“还有一个背包,先放在车里吧。”
“好,那你先休息一下,要出发的时候我来叫你。”吉姆拍了拍卧室的门板。“你要找我的话,我应该会在楼下。”
“好,有什么需要帮忙的也可以随时叫我。我也想早点开始任务。”埃里克说道。
“好。”吉姆转身走了。
埃里克舒舒服服的和衣躺在床上。他很清楚,其实任务早就已经开始了。就像副局长和吉姆所说的一样,获取有用的情报没那么容易,但带着吉姆回来,也许才是任务里最麻烦也最有趣的那一部分。
作为世界上最强大情报组织的一员,埃里克非常清楚吉姆所说的不屑于说谎意味着什么。
一个人,不可能时时刻刻都说谎,总会有些时候不屑于说谎。但是,一个人也总会有想要隐瞒和说谎的时候。如果只凭借几句话就相信一个人没有隐瞒,没有谎言,不免太过于幼稚了。
现在坦白什么不重要,因为,未来终究是不可预料的。吉姆所说的,不过是不屑于说谎的范围比其他人大一些而已,总会有些他在意的地方,他会隐瞒,会欺骗。
如果能在出国之前,就找到他的底线,倒是可以轻松一些。而吉姆要去做的,不恰恰正是他所在意的牵挂嘛。
埃里克闭上眼睛,借着稍许酒意,眯上眼睛休息。偶尔,还可以听到吉姆在楼下收拾东西的声音。
埃里克这一次的任务注定不会顺畅。
公爵,一直都没有回家。吉姆似乎也并不着急,一整个下午都在自顾自的整理房间。
埃里克几次想要插手进去帮忙,想创造一个适合交流的氛围,都被吉姆婉拒了。
他也并非是拒绝与埃里克的对话,只是总能轻巧的一笔带过不去谈及埃里克想要聊的话题。
整整一个下午,埃里克都已经和黑色的侯爵和平共处了。吉姆也早已将四只猫包备好,猫砂、猫粮、各种猫玩具和小衣服堆在客厅的角落里。万事俱备,就等着公爵回家,但公爵始终不见踪影。只有另外三只猫咪在角落旁好奇地转悠。
一下午的时间,埃里克仅仅只是知道了,黑色的那只叫侯爵,白色的叫伯爵,黑白间色的,叫做子爵。
“不等它了,我们先去酒吧,把车给我的一个学弟。你也开上车吧,这样回来我就可以坐你的车。”吉姆将趴在腿上的伯爵轻轻放在地上,对埃里克说到,脸上还是带着淡淡的微笑。
这样,去程中就无法在同一辆车内,也就没有了最适合交谈的环境,也就没有办法了解这一次的赴约都有哪些细节。埃里克想,也不知道吉姆是不是故意的。
不过,毕竟回来的时候,还是会同乘一辆车。
埃里克开着自己的车,一路上跟着吉姆的丰田,往下城区方向行驶,开了七八英里,在一家灯火通明的酒吧门前慢了下来,在酒吧后的停车场停了下来。
公爵酒吧,几个蓝色铁板制成的大字立在建筑物的上面,铁板的表面蓝漆剥落了一部分,由深褐色的锈迹替代,在酒吧的灯光下,看上去还挺有独特的风格。
“公爵,就是我在这里捡到的。”吉姆没头没尾的主动说了一句。
埃里克和跟着吉姆进了酒吧,就看见靠近角落的卡座上,一个非裔年轻人在招手让他们过去。
也许是在大学附近的缘故,酒吧里的每一个人看起来都很年轻。不时爆发出欢笑和争论的声音。
两个人一前一后走过去。
“这是我的学弟詹姆斯·史密斯。他在美利坚大学的传播学院。”吉姆站定了,给埃里克介绍。
虽然已经入夜,但詹姆斯看起来精力充沛,棕色的皮肤看起来温润光泽,一头棕色短发,有些微卷,修的很整齐,还用了些发胶让边缘的头发直立起来。他上衣是一件灰色针织夹克,下身穿一条水洗布的牛仔裤,搭配一双流行的白色彩格帆布鞋,露出花花绿绿的袜子。最引人注意的地方,是在他的夹克口袋里,露出一条白色手帕的一角,叠的整整齐齐的。一眼看过去,就是个还涉世未深的学生。
看到吉姆的到来,让他很兴奋。
“这是我的新搭档,埃里克·汤姆森。”吉姆也向詹姆斯介绍埃里克。
“你和吉姆搭档。哇,你一定很厉害,感觉你也就和我差不多年纪,真让人羡慕。”詹姆斯做着年轻人专属的手势,手指在空中绕来绕去的,大概是在夸奖埃里克。
詹姆斯和埃里克握了握手,各自坐下。
埃里克坐到吉姆和詹姆斯的对面,方便他们两个谈话。
詹姆斯将桌上的啤酒杯挪到两个人旁边的桌面上。“不知道你们要喝什么,我就先要了几杯啤酒。”
那啤酒杯看起来很巨大,像是啤酒节的时候才能见到的大杯子,起码可以装下 30 盎司的啤酒。对于大学生来说,应该是最实惠的选择。
“布莱恩呢?还没到?”吉姆问他,用手在裤子的口袋里掏出一个巴掌大的盒子递给他。
“谢谢,谢谢。”詹姆斯兴奋的搓着手,接过吉姆递过来的盒子。
然后,詹姆斯马上打开盒子,里面是一副银光闪烁的耳机。
他迫不及待的戴在自己的耳朵上。然后也并没有在意身边的吉姆和埃里克,马上从裤子口袋里掏出手机来进行联机。
埃里克认得,这是纽拉科技的灵光系列人工助手。对于一个学生来说,确实是比较稀罕的昂贵设备。
“你会用吗?”吉姆问自己的学弟。
“会的,会的。”詹姆斯脸上做出很夸张的表情,双手腾空,手指又在空中绕着令人困惑的手势,让人很好奇他到底听到了些什么。
“联网服务费只到今年的年底,之后你就自己续费吧。”吉姆对他说。
“好的,好的。”詹姆斯还沉浸在其中,一副乐不可支的样子。“哇,灵光确实太神了。”
吉姆看他那个样子,任由他自顾自的在手机上调试,没有继续提问。而是转过来和埃里克一人一杯啤酒,慢慢喝着。
两个人的啤酒喝了一小半,詹姆斯才抬起头来。
“你真的不用了?”他问吉姆。
“嗯,不用了。你用吧。”吉姆回答他。
“布莱恩呢?你们没有一起来?”吉姆再一次四下望了望。
詹姆斯的兴奋劲褪去了,脸上有了些尴尬的表情。
“其实,我们最近不常联系。”詹姆斯说。
“怎么了?”吉姆问。
“我在准备论文嘛!”詹姆斯挠了挠头。“布莱恩的工作也很忙。”
埃里克虽然看得出来詹姆斯在避重就轻,但毕竟和自己没什么关系,也就没有搭话。只是在旁边看着两人闲聊,喝着自己的啤酒,注意进出酒吧的人。
说话间,一个黑发壮汉进了酒吧,刚进门,就四处张望。
这人穿着随意,一件牛仔裤和一件深色体恤,套了一件黑色夹克。头发散乱,深棕色的眼睛下方隐约可以看到黑眼圈,看起来有些疲惫。
吉姆和詹姆斯也看到了他,两人都站了起来,迎接这位新来的朋友。
这个,估计就是布莱恩了,埃里克心想。
那黑发壮汉在看到吉姆他们的时候,眼睛一亮,径直走了过来。
他咧开嘴笑着,走过来大咧咧的拥抱了吉姆,然后拍了拍詹姆斯的肩膀。也不等介绍,就伸出两只手来握住埃里克的手,友好的握了握才松开。
詹姆斯面对这位布莱恩似乎拘谨了不少,没有再手指翻花的去欢迎他。
然后,他大大咧咧的坐到了吉姆的旁边,占据了刚刚詹姆斯所坐的位置。詹姆斯就只好坐到埃里克的旁边。
吉姆介绍过两人之后,掏出车钥匙,拍在布莱恩的大手上。布莱恩没有说什么,只是用力捏了捏吉姆的肩膀,拍了拍他的手。
吉姆打算送出的东西都有了下家,正事看来就办完了。但是,吉姆似乎并没有想要离开的意思。
埃里克一会还要开车,只喝了一杯啤酒,就不再喝了。虽然依旧不太方便插话,但看到吉姆有想要继续聊聊的样子,倒不妨听听看,如果吉姆能多喝一些,也挺不错。所以,就坐在旁边静静的听着吉姆他们三个喝酒叙旧。
“听说你最近工作很忙。”吉姆笑着问布莱恩。
“很忙。刚刚还在工作。”布莱恩要的啤酒很快就到了,他举起杯子,豪气的干掉半杯。
“你送我的车,能帮上我的大忙。我的那辆老福特最近总是抛锚。”
“最近的工作很难找。我现在正在前途动力公司工作,量途的检修员。”
布莱恩举着啤酒杯,看着吉姆有些严肃的望着他,拍了拍吉姆的肩膀,解释道:“没办法,我还有一个家要养。”
“也没什么,工作挺简单的,就是接到警报就开车过去看看。有损坏就修理一下。因为是技术岗,薪水还不错,周薪能到两千。”布莱恩仰头又干掉杯里剩下的酒。
“你选这样的工作,以后简历上会很难看,好工作就更不容易找到了。”詹姆斯接话。
“总不能老在家闲着,其实真正干上了,我也挺喜欢的,有很多很好的人。你的论文怎么样?写的什么?”布莱恩没想继续聊自己的工作,把话题转到詹姆斯身上。
“我自我感觉还挺好的。”说到自己,詹姆斯的脸上慢慢漾起得意,嘴角上翘,笑的有点傻。
“题目是《论自私的社会性来源》。我导师也挺支持的,反正现在还没有坏消息。”
“不错哦,这个题目。层次和角度都可以扩展的很广。写好了的话,还可以讨论到人类行为的根本驱动力层面上。”
“不过你的标题起这么短,表现的很张扬啊,不怕别人针对你吗?”
布莱恩笑起来,看起来和吉姆很像。
“我也在纠结,是不是要给一个长一点的题目,低调一点。但总觉得很可惜啊,这么好的一个题目。我做好副标题和引文不就好了。确实不太想改。”詹姆斯挠着脑袋回答。
“你是怎么区分自私的自然性和社会性的?人的自私会有单纯的社会性来源吗?”布莱恩继续问。
“最后会不会都可以追溯到自我保护和繁衍后代这种自然性来源上去?那不是和道金斯的那本书的观点差不多了吗?”
“哇,哇,布里,你毕业这么久,还是这么厉害,一下子就挖掘到这么深的问题。我的导师都花了好久才问到这些问题。”詹姆斯再一次挠了挠头。
“其实我还没想好这里,我打算从马斯洛的需求层次入手去考虑,但好像总还是摆脱不了最终追溯到自然性上面去。”
“马斯洛本身就是基于人的自然性去建立的需求层次理论,你按马斯洛的理论去找,当然会最终追溯到自然性上面去。”布莱恩立刻指出了詹姆斯的问题。
詹姆斯无言,陷入思索。埃里克坐在他旁边,既没有酒喝,也没有什么了不得的观点参与到对话里,稍微有些尴尬。带着些许疑惑,他望向吉姆。吉姆也在默默听着,喝着他自己那半杯啤酒。
“社会学。”吉姆注意到埃里克的目光,夸张了口型但放低声音,比划着对埃里克说。
“我也想不到,不过你倒是可以从个体需求和社会需求层面去划分。不去用自然性和社会性的划分方法来写。”布莱恩说道。
“厉害,厉害。好办法。我回去想想。”詹姆斯的眼睛一下子亮了起来,好像找到了通往智慧的道路。
“不过,这个方向就小多了,不太适合用那个短标题了。”布莱恩提醒他。
“你要想增加一些深度的话,就需要加入一些专业领域里关注度比较高的社会性问题,还要给出讨论和解决方案。”
埃里克跟不上他们的讨论,微微觉得无聊,靠在沙发的靠背上,抱着膀听他们继续说。
倒是吉姆注意到了埃里克的无所事事,他站起身来,冲着吧台的女服务员比划着,过了一会儿,服务员就又上了一轮四杯啤酒。
“再喝一杯吧,加上出门前喝的两瓶啤酒,还达不到酒驾的标准。”吉姆将一杯啤酒推向埃里克。
“我还想再待一会儿,挺长时间没见他们俩,想重温一下。”
埃里克盯着眼前的大杯子,还是满满的酒,觉得自己还是不要听吉姆的建议比较好。
“这两天网络上很火的那个发布会。倒是可以加到我的论文里。”詹姆斯说道。
他的眼睛从在坐的人身上飘过,然后停留在吉姆身上,似乎想征求他的意见。
“可以去论证一下共产主义社会下人类的自私会是什么样子。”
吉姆耸了耸肩,向布莱恩努了努嘴,示意了一下。
布莱恩正拿着一杯啤酒,大口大口的喝着,又是一口气喝掉半杯,才放下杯子。
“共产主义?这个话题写到论文里太大了。你还需要先论证共产主义出现的可能性。哈!都够写十几篇论文的了。”布莱恩说道。
“而且,网络风向不代表学术风向,学社会学的还是要有点儿政治敏感才行。不然你站错队,找工作的时候就要受苦了。”
“你还是从其他方面想想办法吧。要不就改个影响小一点的题目。”布莱恩给他建议。
詹姆斯不说话了,捧着脑袋开始思索。
“你呢?要去做什么?为什么突然说要把车送我?”布莱恩问吉姆。
“新任务,这一次可能是最后一次见你们了。”吉姆回答他,但似乎也没打算多说。
“拣你能说的说吧。”布莱恩看起来非常清楚吉姆的工作性质。
“没什么能说的。能说的都已经说过了。”吉姆向埃里克抬了抬下巴,向布莱恩示意这是自己能透露的极限。
埃里克举杯示意了一下,算是印证了吉姆的说法。
“把他活着带回来,埃里克。”布莱恩举杯过来。
“我尽我所能。”埃里克和布莱恩碰了一下杯,相视着各自喝了一口。
“不能聊任务,就谈别的吧。”布莱恩拍了拍吉姆。
“喜欢的话题不谈,也很容易让人猜到你们的任务是什么。”
埃里克和吉姆对望了一眼。埃里克心里暗自思忖,这个布莱恩也不是一个简单的角色。
喜欢的话题?埃里克在心里品味着布莱恩的话。
大概,这几个人以前经常会谈论起共产主义之类的政治话题吧。
“你们两个刚刚聊的自私的社会性这个话题。我倒是有了点想法。”吉姆说。
“如果不可避免的谈及自私的自然性,不如直接谈就好。只需要把重点放在非自然的部分,有哪些自私是人类有了社会性之后才有的?私有制就不是大自然里天然存在的法则。”吉姆举起杯子,似乎在示意那杯酒就是他私人的东西。
“是天然存在的法则吧?”詹姆斯抬起头来,问道。
“嗯,这个角度应该可以。”布莱恩表示赞同。
然后,他对着詹姆斯解释:“自私是一种天性,因为自私才能让生物存活下来,这是道金斯所论证过的。虽然我觉得他颠倒了因果,但对应关系还是有的。”
“但在自然界里,生物和生物的自私还有所不同。没有社会性的生物,遵循的是弱肉强食的法则,谁更强大,谁就可以抢夺更好的事物。食物,地盘,配偶。而社会性的生物所遵循的法则会更加复杂和高效。”
“比如,社会性动物会划分等级作为惯例来进行分配,而不用经常性的进行对抗来争夺。哈!就像现在,我们每个人都不会去抢其他人的啤酒,而是遵循社会性的规则,自己喝自己的。”
像是为了演示给詹姆斯看一样,布莱恩举起自己手中的杯子,喝了一口酒。
“这下,你也不用加入什么政治敏感的话题了。不过,标题还是换一个吧,毕竟是妥协版的研究方向。”
布莱恩进门没多久,酒却下的极快。他的眼神已经开始有些惺忪了,却并没有打算放掉手中的杯子。
“换标题太可惜了。而且那个演讲这两天太火了,要是能加进来就最好了。”詹姆斯听布莱恩说到题目的事情,脸上无法掩饰的失落。
“嗯,社会性的自私,怎么分辨比较好?超出自身所需的那部分占有欲?”吉姆接过话头。
“哈!你说得对,超出自身所需的部分。维持生存所需,就是自然性的自私。超出的部分,是社会性的自私。哈哈,这个话题太有趣了。”布莱恩举起的杯子还没放下,他把杯子凑到眼前,定定注视着里面的微小气泡。
“自然性的需求,都是要自己去满足的。缺少食物,要自己去捕猎和采集,缺少温暖,要自己寻找洞窟,赶走敌人,自己生火。”
“但是社会性的自私,就要占有别人的努力,就要占有除自然性需求以外的东西。欲望超出自身所需,就是贪婪,再由贪婪衍生出其他的罪状。”
“因他人有而我没有,嫉妒;因想得到而不得,憤怒;因占有他人的努力而无需努力,怠惰;因占有超出所需而放纵,暴食和色慾;最后,才是因占有而自视甚高,才是傲慢。”布莱恩慢慢数着数种罪状。
“没想到你的一篇论文,还可以把流传千年的七宗罪换个次序。”布莱恩喝下一口酒。
“哈!上帝会惩罚你的,詹姆斯。哈哈。”
“别对上帝不敬,布莱恩。”詹姆斯小声抱怨了一句。
“你这才是傲慢,是最大罪。”
布莱恩笑了笑,不以为意。吉姆也慢慢的啜着酒,没有再加入讨论。埃里克则最沉默,坐在角落里静静的听他们辩论。
“这个话题能扩展范围挺大的,你确实可以把政治经济学也拉进来,把共产主义也拉进来。不过那内容,都够写一本书了。”布莱恩呵呵笑着,用酒杯比划着,向詹姆斯示意。酒杯里的残酒随着杯子摇晃,溅出少许泡沫。
“想要占有别人的努力,就要使用暴力,把别人的据为己有。以此包装出一个惯例,像猴子一样,不需要每次都用暴力,只需要使用暴力来创造一个惯例,按照这个惯例来分配就好。”
“直到一个惯例被新的暴力打破,被新的惯例所取代。这个惯例,就是规则,就是私有制,就是物权,就是一切阶级的划分方法。”布莱恩把啤酒杯放在桌子上,用手拨弄着酒杯的把手,让啤酒杯在桌上慢慢的转圈。
“这样才可以确定物品的归属,这样才能成为新的自私。有了物权,能确定归属,才有贪婪,才会有其他的所有罪孽。”
“这种自私,就是社会性的自私。以现在的社会来评判的话,大部分的自私,其来源恰恰是社会性。个体的自私反而是来自其他的个体或者集体。”
“哈!这个结论可真是讽刺。”布莱恩仰头喝光自己杯中的酒,把空酒杯豪气的往桌面上一墩。
“这些新的自私,因为社会性又形成了新的分配规则,新的分配规则又带来了新型的自私,然后再创造新的分配规则。无穷无尽。哈哈。”
布莱恩说完,向着詹姆斯探身过去,笑着拿走了摆在他面前那杯还没动过的啤酒。
“帮你扩展思路,换你一杯啤酒。新手段,新规则,新自私,新啤酒。哈哈。”
布莱恩滔滔不绝,把一个话题变成了一场个人秀。
詹姆斯的酒杯一直举在嘴的旁边,但心思却不在喝酒上,一大杯酒,只喝掉了一半多一些。倒也并不在意自己面前的另一杯被布莱恩拿走。
“什么样的新规则?契约?法律?阶级?”吉姆适时的加入进来,他的酒也喝的不多,但也喝到第二杯了。
“没有新的手段,统统都是暴力。”布莱恩大声插话进来。“不过是暴力的新面目而已。”
“剥夺他人利益,满足自己的自私,统统都是如此。”布莱恩说到。
“身体暴力,精神暴力,经济暴力,文化暴力,性暴力,网络暴力,甚至示弱都可以成为暴力,统统都是想要拿走别人的利益,满足自己的私欲。”布莱恩慷慨陈词,声音大的引来其它客人频频望向这一桌。
“你慢点喝吧。”吉姆拍了拍布莱恩拿着酒杯的手。布莱恩已经喝到第三杯了,他还是最后来的那个。
“对呀,对呀。那个卫沙博士所演讲的,正是终结暴力的最好办法。通过开源的技术变革,实现一个前所未有的世界,甚至可以从根本上消灭所有的自私。加到我的论文里应该不错吧。”詹姆斯说。
“所谓的开源只是一个幌子。到最后依然逃不脱国家暴力的控制。随便找一个理由终止项目,就可以独自垄断关键技术,还能将所有人的付出据为己有。”布莱恩转头看了吉姆一眼,又看了看埃里克。
他的眼睛里面虽然有着饮酒后的朦胧,但更多的是一种洞察了内情的利光。
“如果真是那样,还不如用些手段,把那些技术都挖回到国内来,我们的家人朋友还都能因此而受益,对吧?”布莱恩大手一挥,搂着吉姆的肩膀拍了拍。
埃里克现在可以确定,布莱恩仅凭吉姆的沉默不语就把两个人的任务猜了个大概。
“你又开始民族主义了,布莱恩。社会学就是要让更多的人达成共识,最好能够促成全民参与,卫沙博士的演讲是个最好的例子。他让一个朦胧的幻想变成了所有人都可以追逐的目标。”詹姆斯看起来不是很开心,反驳到。
“狗屎,民族主义不好吗?你搞社会学难道就能越过身边的人,先去与远在天边的人达成共识?”
“民族主义团结了人民,造就了所有强大的现代国家,以人民的力量来维护人民的利益。全民参与?世界范围吗?怎么团结?谁来团结?利益在哪里?谁来维护这份利益?为了谁来维护利益?为你?为我?为中国人?还是为美国人?哈!难道要先越过维护一部分人的利益,直接去维护全部人的利益?”
布莱恩的反驳极快,暴风骤雨一样,让人连插嘴的机会都没有。
“你不喜欢我谈民族主义,却没办法否定民族主义存在的事实。”
“美国建国初期可能只是一个因为利益而团结起来的国家。但是,到了现在,经历了内战和冲突之后,美国之所以还存在,就是因为大部分的美国人还认可这个国家,认可自己是个美国人,认可自己应该维护美国的利益,这就是民族主义。”
“大部分的中国人会认可中国,这就是民族主义。”
“这是现实,你改变不了。当一个了不起的计划发起时,确实什么样的承诺都可以给。在为了理想而付出的时候,也可以不分你我。”
“但是,当到了需要利益分配的时候,你觉得美国人会怎么选择?中国人又会怎么选择?即便我们的国家早就不再维护人民的利益,但反正人民并不知道。”
布莱恩说出的每一个字,都让詹姆斯的脸色变得更难看,他张着嘴,却半天都说不出话来。
“我承认卫沙的理想让我很心动,这甚至可以算是第一个可以触摸到的理想世界。”
“这个计划可以开始,也可以发展,但是不可避免的,要问到最后一个问题:结果为谁牟利?”
“计划如果成功,谁来保证承诺的结果可以兑现?是你还是我?”
“如果结果不兑现,谁有能力去对抗一个手握终极科技的人?是你还是我?”
“如果计划失败,又是谁来为无效的投入负责?是你还是我?”
“隐形的投入是庞大的,也是分散的,还是不能忽视的成本。这些成本却是确定的,终究要平摊到每一个人的头上。因为你在参与这个计划的时候,注定是要忽略其它计划的。”
布莱恩再一次举起了手中的玻璃杯,一口气又干掉了半杯。
“就像是我在说话的时候就不可能喝酒一样。”就在詹姆斯刚刚张嘴,想要反驳的时候,他挪开了杯子,喘了一口气,再一次开口。
“一个计划,嘴上说的再好,目的终究是自私的。不是一个个体的自私,也会是一个社会性的自私。你不正是想要研究这个吗?”
“你是想在一个自私的计划里获得一个不自私的结果?我打从心里喜欢你的理想主义,我也觉得早晚有一天,人类真的会进入一个理想中的大同世界。”
布莱恩的脸上并没有任何嘲讽的神色,埃里克觉得他确实说的是真心话。
“但是,在这之前,你要接受自己所在的现实,你要真正认清楚你的理想和现实之间的不同,你才能真正的去实现它。”
布莱恩把手里的杯子放在桌子上,双手环抱,眼睛盯着詹姆斯,不喝酒了,也不说话了,像是在给詹姆斯反驳的机会。但是,埃里克明白,这是一种挑衅的架势,就是在逼迫对方反击。
吉姆刚作势要插话,詹姆斯就已经开口了。
他看起来早就想要反驳了,但也可以看出来,他不太擅长和别人争论,所以才会憋到现在才有反驳的机会。
“我相信卫沙能成功,中国也是一个形象很好的大国,沙公司也是一家信誉极好的公司。而且,这个华胥计划,每个人都会向往的,因为是有益于每一个人的。每个人都会向往安全,富足和健康。只要是向往文明的人和国家,都会给予支持。因为每一个国家的民众都会支持,国民支持的,国家就会支持。”
詹姆斯还没说完的时候,埃里克就有点哑然。等他说完了,埃里克不免在心里笑了起来。
这种状态,想要辩赢那个布莱恩,实在是太困难了。
即便是布莱恩看起来已经有些醉意了,脑子却不含糊。想要结束这场对话,沉默才是最好的办法。但是,詹姆斯却没考虑过这些事,他想要在辩论中胜利的愿望,反而会将他推向了失败。
“成功?凭什么成功?凭一个一厢情愿的想法?”布莱恩果然开始反击,他反问道。
布莱恩扁着嘴,打了个嗝,然后又左右错动了一下下巴,活动活动嘴唇。他喝多了,埃里克心想。
“你是学社会学的,即便是没学过,你至少听说过马克思的论断吧?”
“你支持的这个计划,你想要达成的这个目标?是不是叫做共产主义?啊?”
“马克思的论断里,只需要生产力达到标准就可以了吗?还需要暴力革命啊,詹姆斯。”
“马克思的逻辑推衍虽然不是完美无瑕,但没有任何统治阶级会轻易放弃到手的利益和特权,除非他们逼不得已。这一点我举双手赞成。”
“世界上每一个国家的历史也同样证明,想要从统治阶级手中获得利益,就只有暴力革命一条路。法国大革命如此,俄国革命如此,中国革命如此,古巴革命也是如此。资产阶级革命如此,无产阶级革命也是如此。”
“改良派,从来都是历史的牺牲品。我们民权运动如此,印度的独立如此,包装的漂漂亮亮的高福利国家也是一样,无非是牺牲掉多少人的利益,牺牲的是底层还是次底层而已。”
“想要进入共产主义,只有无产者通过暴力革命成为统治阶级才可以。无产者在哪里?无产者在哪里?是在中国?还是在美国?还是在欧洲?无产者在哪里?告诉我,詹姆斯。无产者在哪里?那些用暴力反抗,用暴力革命的无产者,他们现在都在哪里?哈!没有他们,你怎么造就一个共产主义的世界?”
布莱恩醉了,他的头脑还有逻辑,身体却已经开始迟钝迷乱了。但他还是再一次举起了酒杯,喝了一大口酒。
“暴力不是万能的,也不是必须的。”落了下风的詹姆斯显然并不想认输。
“有很多制度上的成就都是用非暴力手段达成的,有很多伟人都是使用非暴力的手段来鼓舞其他人的。暴力并不是必须的。暴力是错的。”
吉姆拍了拍布莱恩,好像是在安抚他,想让他少说一些。但一点作用也没有,布莱恩看起来正在兴头上。
“那个卫沙,哈哈。他也许是个科技先锋,但他和你一样是个书呆子,詹姆斯。”
“你以为他公开来演讲,吸引的就只有像你这样的支持者吗?”
“哈!他的敌人会更早一步找到他。第一时间去抢走他的技术,挖走他的研究员,在政治上孤立他,在金钱上打压他。”
“如果做不到这些,他们还会像以前一样,完美的使用各种暴力,夺去所有的可能性,当然也会包括卫沙这个人。这些,都应该是你研究的目标,是自私啊。詹姆斯。这不正是你要研究的自私吗?”
布莱恩说话的时候,埃里克望向吉姆,他的脸色暗沉,一脸凝重。
布莱恩的话刚刚说完,詹姆斯的不满爆发了,他把手规规矩矩的拍在桌子上,似乎想要引人注意,但又不想打扰其他人一样。
“你喝多了,布莱恩。闭上你的嘴吧,你的暴力和民族主义都不是这个文明世界的东西。合作才是未来,只有合作才能共同发展。”詹姆斯说。
布莱恩的眼睛都要眯在一起了,正想要继续说话的时候,被詹姆斯打断了。
他努力睁了睁眼睛,抿了抿嘴唇,盯住了詹姆斯看了一会儿。然后用手去抓自己面前的酒杯。
他没有管吉姆在旁边的阻拦和劝说,没有歇气,一口气干掉了所有剩下的酒。
“嘿,詹姆斯。对不起,我太得意忘形了。”
布莱恩向詹姆斯道歉,语气很诚恳,嘴里咽着吐沫。
“我觉得你说的对,詹姆斯。暴力就是他娘的狗屎。”
“尤其是种族主义带来的暴力,真是他娘的狗屎。是吧?”
“暴力绝对是错的。对吧?詹姆斯?”
布莱恩已经有些晃悠了,吉姆伸出手,扶住他的胳膊,让他不至于撞到什么。
听到布莱恩说的话,詹姆斯看起来突然有点不好意思,似乎为自己刚刚那不轻不重的拍了拍桌子而感到羞愧。
“当然,暴力绝对是错的。布莱恩,你能想明白真好。暴力绝对是他妈的错的。”
他也学着布莱恩的语调和措辞,满脸羞愧的也说了一句脏话,好像是希望可以融入到那个与他格格不入的粗俗氛围里一样。
布莱恩扭了扭胳膊,把胳膊从吉姆的搀扶里抽出来。
然后,他抡圆了膀子给了詹姆斯一巴掌。
所有的人都猝不及防,吉姆和埃里克还没反应过来,巴掌已经打在了詹姆斯的脸上,发出一声巨大巴掌声,把他从沙发上抽的坐到了地上。
“你干什么?布莱恩。耳机呢?耳机呢?我的耳机呢?啊,我流血了。”
詹姆斯坐在地上,被那一巴掌抽的迷迷糊糊的,嘴唇上被抽裂了一道口子。他抹了一把,反而把血抹的到处都是,弄的到处都鲜血淋漓的。他把胳膊乍起来,让自己的衣服远离鲜血,用手不断接着滴滴渗出的鲜血,然后双手摩擦着抹匀搓干。他的眼睛盯着地面,四处寻找。
那一声巴掌,即便在嘈杂的酒吧里,都显得格外清脆响亮。周围的客人,全都被刚刚那一响亮的巴掌吸引了注意力,纷纷转头望了过来。有的人远远的站起来,张望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吉姆拖着布莱恩的右手,不让他继续接近詹姆斯。
“詹姆斯,暴力是不对的,对吗?”
布莱恩就像是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那样,脸上非常平静,刚刚的那一脸的醉意都看不见了。
然后,他很快又恢复到了之前那醉醺醺的样子,伸手去拿桌上的杯子。但他的杯子里已经没有一滴酒了。
他环顾了一下,看到埃里克的面前的杯子还是将满的。他站起来,探身子出去作势伸手去够。
“当然不对,别人……”
詹姆斯还没说完,布莱恩就飞起一脚又踢了出去。
他这一脚的姿势本就扭曲着身体,离詹姆斯也远,还被吉姆拽着。但他还是尽力的伸出脚,踢在了詹姆斯的下巴上。他自己则打了个趔趄,身体打着横摔在沙发上。
“啊~,木特呃。”詹姆斯含混不清的喊着,他的舌头好像受了伤。
吉姆这个时候反应了过来,他从布莱恩的身后伸出双手,扶他起来的同时牢牢抓住他的胳膊,把他往卡座里面拽。不让他再靠近詹姆斯。
埃里克也站起身来,挡在了布莱恩和詹姆斯中间。
然后埃里克把詹姆斯从地上扶了起来,詹姆斯满嘴是血,不断的用手接着滴下的血液和口水,手上也都是一抹一抹的血迹,看起来狼狈极了。
布莱恩轻轻摇了摇手臂,平静但坚定的摆脱掉吉姆的手。看到埃里克挡在中间,吉姆也就慢慢放开了布莱恩。
“詹姆斯,我再问你一遍!暴力是不对的。对吗?”
布莱恩又是那一脸宁静的样子,一字一顿的问。虽然语调和表情里没有一丝一毫的威胁,但在场的每个人都能明确的感受到他的威胁。
吉姆马上又去伸手压住他的胳膊,不让他有再次暴起的机会。埃里克则把詹姆斯牢牢的护在身后,将他和布莱恩隔开。
布莱恩的胳膊被吉姆控制着,他表现的有点不耐烦。努力的想要摆脱吉姆的束缚。他转向吉姆,望着吉姆的眼睛,脸上依然一片宁静。
“你放开我吧,我好了,我没事了。”
布莱恩把两只手都举起来,五指叉开,做出投降的样子。
“我只想帮詹姆斯擦擦血。”
吉姆没有听他的,还是把他压在座位上,不让他起身。
埃里克听布莱恩的话,在四周找了找,拍遍了口袋,都没有找到纸巾。他把头转向詹姆斯,看着他夹克口袋里那露出一角的手帕,指了指。
詹姆斯读懂了埃里克的意思,他点了点头。
埃里克抽出詹姆斯口袋里的手帕,递给詹姆斯。
詹姆斯满手是血的接过来,先擦了擦手,才去擦自己的脸。一不小心碰到了嘴唇上的伤口,不免一阵嘶哈声。白色的手帕,只一会儿就染成了红色。
“暴力是不对的,对吗?詹姆斯?”
布莱恩被吉姆挡着双手,看着狼狈的詹姆斯,再一次平静的发问。
詹姆斯擦着自己脸上的血迹,看了看布莱恩,又看了看再次把布莱恩的手压下去吉姆,又看了看随时准备站到中间干预的埃里克。
然后,他一句话都没有讲。继续去擦他脸上的血迹,小心翼翼的,不让血沾到自己的衣服上。
布莱恩见他没有说话,再一次做投降的样子,示意吉姆放开他。
“闭上嘴真好!不是吗?詹姆斯?”
布莱恩还是一幅心平气和的样子,他看了詹姆斯一眼。说完这一句后,他用眼睛扫视桌面,像是在找自己的酒杯。
“詹姆斯。如果你觉得暴力是不对的,那么你最好向你的上帝祈祷,永远不会有人对你使用暴力。”
布莱恩的脸上平静的就像是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但是,刚刚的酒劲却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占据了布莱恩,只过了一会儿,他看起来就皮肤潮红,眼神涣散,还有些摇晃。
“民族主义也是一样。你最好期待别人和你一样,永远不是民族主义。”
“爱好和平,永远是最好的,但是……”
布莱恩顿了顿,身体不受控制的晃了晃。
“更可能是最糟的。”
他说这句话,整个人感觉都醉了,但仍然晃悠着用手去够埃里克的那杯酒。
“够了,布莱恩。差不多了,我送你回家。”吉姆出言阻拦。
然后也不管他同不同意,用一只手臂拦着他,另一只手推着他向外走。同时向埃里克示意。
埃里克也护着詹姆斯站到一边,让开了吉姆他们俩往外走的路,让詹姆斯站到自己身后。
吉姆半推半扶,带着布莱恩往酒吧外面走。还没走出几步,詹姆斯从埃里克身后转了出来,他的手里还是拿着被血浸红的手帕,捂在嘴唇上。埃里克看到他的眼神变得坚定,不再是一幅畏畏缩缩的样子。
“你错了,布莱恩。暴力是不对的。”
詹姆斯说话的声音还是含混不清,声音也并不算高,但是非常的坚定。
他让整个酒吧都跟着静了下来。人们似乎都想看到一场争执的后续。
“只要有一个人使用暴力,那每一个人都不会有自由。”
“只要还有一个人利用暴力来凌驾别人,那这个世界就永远都会在暴力之中。”
“暴力才永远是最糟糕的。”
詹姆斯的人在哆嗦,嘴唇在颤抖,他的手也攥的紧紧的,眼睛里面不受控制的泛起泪花。他的每一句话都比上一句声音更大,更用力,好像不仅仅是在表达自己的主张,而是在对抗些什么。
“最后胜利的,绝不会是暴力!”
他几乎是喊出了最后一句。
然后,他的眼泪哗的流了下来,与鼻涕和血混在了一块儿。他立刻用胳膊胡乱的擦掉眼泪,完全不顾把自己的衣服弄脏。擦完之后,他眼睛通红,尽可能凶巴巴的站在那里,眼睛一刻都没有离开布莱恩。
从詹姆斯开始说话的时候,布莱恩和吉姆就停下了往外走的脚步。吉姆紧紧的抓住布莱恩的胳膊,不让他有所动作。
布莱恩一句话都没有说,只是站在那里,没有想要挣脱吉姆控制的意思。
他静静的站在那里听完,脸上的醉意再次褪去,取而代之的依然是那一付宁静到吓人表情。在詹姆斯盯着他的时候,他的目光也一刻都没有离开过詹姆斯的脸。
对峙许久。布莱恩的脸色在一瞬间软了下来,他的眼里也开始泛起亮光。
“哈!你赢了。詹姆斯。”
然后,布莱恩转过头走了,吉姆跟在他后面。
酒吧里爆发出了欢呼声。
埃里克环视四周,看到其他的酒客都在望向这边,望向詹姆斯。他们每一个看起来都很稚嫩,但都充满无穷的活力,他们在庆贺詹姆斯的胜利,就好像在庆贺自己的胜利,也好像在庆贺暴力的败北。
詹姆斯用两条胳膊在脸上胡乱的擦着,那条红色的手绢落在他的脚边。不断的有其他人走过来,拍拍詹姆斯的肩膀,然后站在他的旁边,他们每一个人的手里,都举着庆祝用的酒杯,每一个人的脸上,都带着笑。
埃里克也笑了起来,眼前的詹姆斯和周围欢呼庆祝的人群,让他想起了自己年轻的时候。
他搂过詹姆斯的肩膀,用力捏了捏。
“我也走了,詹姆斯。很高兴能认识你。希望以后还有机会见面。”
“你说的对。虽然我们现在不得不借助暴力,但最后胜利的,绝不会是暴力。”埃里克对他说,然后拍了拍他的后背。
理想主义和现实主义,埃里克当然会仰望理想主义,但是,还是要走在现实主义的路上。
埃里克说完,走去吧台结了酒钱,然后走出酒吧。
吉姆那台灰色的 SUV 已经亮起车灯,驾驶座上的灯光开着,可以看到里面的吉姆和布莱恩。布莱恩坐在副驾驶的座位上,耷拉着脑袋。吉姆见到埃里克从酒吧出来,闪了闪车灯给埃里克看。
埃里克也开上自己的车,跟着灰色的 SUV。车窗外的夜幕像黑色的天鹅绒,把一切都掩盖起来。
两辆车一前一后,开了很久。
吉姆把布莱恩送到一栋房子前,下车搀扶着去敲响那房子的门。那房子在暗夜的灯光下看起来有些破旧,但是门前的草坪打理很整齐。
一个女人开了门,看起来有些震惊的样子。埃里克看到他们说了几句话,吉姆和那女人一起,架着醉醺醺的布莱恩进了房间。
过了一阵子,车库的灯亮了,车库门缓缓打开,吉姆从里面走了出来。他把车调转车头,倒退着停到车库里。刚刚的女人这回牵了一个 3 岁左右的孩子,站在一旁看着。
吉姆停好车,从车库里出来,和那女人拥抱了一下,与她和那个小孩子告别。然后,他径直向埃里克的汽车走来。
吉姆打开副驾驶的门,坐了进来,随之而来的还有一股酒气,应该是从布莱恩身上粘上的。
“我们还回酒吧吗?”埃里克问他。
“不用了,我打过电话给詹姆斯了,他自己能回学校去。”吉姆回答。
“你很会交朋友,你的这些朋友,都很不错。”埃里克说。
“嗯,布莱恩平常不这样,他有心事。”吉姆沉默了一下,然后解释道,似乎是觉得埃里克在调侃或者说反话。
“但他说的没错,头脑又好。”埃里克说。“他好像猜到了我们要去中国。”
“应该是,他是我们几个里头脑最好的那个。”吉姆回答道。
“如果有需要的话,我可以把他推荐给 NSA 。让他有个好一点儿的工作。”埃里克说道。
埃里克不清楚布莱恩为什么会去做一份道路检修的工作。
在最开始见到他的时候,他看上去确实像是一个普普通通的体力工人,虽然不是那种不修边幅的人,可也自带一种从事体力劳动的忙碌样子。
但当他开口说话时,他的外表根本掩盖不了他头脑中的光彩。
“他不会去的。他不会喜欢。”吉姆说。
然后,他停了一会儿,又说到:“而且,他也没办法通过 NSA 的背景调查。”
埃里克有些疑惑的看向吉姆。
“他曾是独立日学运的领袖之一。”吉姆缓缓的说到。
埃里克在脑海中搜索独立日学运的领袖,并一一去对比,寻找布莱恩的名字和面孔。
“他就是沉默的布兰。”吉姆先说到。“刚刚那个女人,是橄榄枝索菲亚,现在是他的妻子。”
埃里克沉默了。他知道独立日学运被镇压之后,七个学生领袖后来的生活都不太好,有一人至今还流亡在国外。如果布莱恩是沉默的布兰,那他现在的生活已经算是最好的结局了。
怪不得刚刚他在酒吧里是那种反应。暴力、背叛和旁人的不解,都是他们所亲身经历过的历史。
“那个詹姆斯呢?他也参加过学运吗?”埃里克问。
“没有,他没有。他那时应该还在上高中。”吉姆回答到。
吉姆沉默了许久。
“埃里克。我之所以告诉你这些,是因为你打算介入他们的生活,而且是出于关心。而且以你的能力和平台,可以很容易的查到他们的资料,所以告诉你也无妨。”吉姆说。
“以前的事情都过去了,他们现在的生活很平静。我也相信他可以打理好自己的生活。”
“你们……?”埃里克话到嘴边,感觉有点不太合适。
吉姆看了他一眼,久违的笑了一下。
“不是,我们只是校友而已,通过其他同学偶然认识的。”吉姆澄清道。
“我也是美利坚大学的,当时处理他们的案件时,我也需要回避。”
两个人再次陷入沉默,片刻之后,埃里克发话了。
“吉姆,从刚刚开始,我就在想怎样和你说……”。埃里克有点犹豫。
“你父亲,卫沙博士,还没有布莱恩所说的那种危及生命的危险。至少,在我的任务简报里,还没有任何使用暴力针对卫沙博士的内容。”埃里克说,他没有说谎,简报里并没有任何能够确定的信息。
吉姆沉默了,定定的看了看埃里克。
“谢谢你,埃里克。”吉姆慢慢的道了谢。
“但是布莱恩其实说得没错,当他站出来的时候,就迟早会深陷到暴力之中。”吉姆说道。
埃里克沉默了,他知道,也许自己应该安慰吉姆一下。但对于吉姆或者布莱恩那样的人,也许自己保持沉默才是更好的选择。
回程的时候,埃里克的车灯照亮周围,还有几点远处的灯火。
虽然两个人同乘一车,但埃里克也并没有和吉姆谈些什么。
不是没有什么可谈的,而是埃里克觉得,吉姆似乎已经不再将自己排斥在外了。
开进社区,周围的灯光才逐渐多起来,还偶尔能看到几个年轻人在游荡。吉姆的家,门廊上亮着灯,像是有人等在家里一样。
埃里克停好车,跟着吉姆从车库的内门进到一层的走廊中。
房间里空无一人,当灯光亮起后,只有一只埃里克没有见过的猫,蹲坐在走廊的正中央。大概就是今天一直在等的公爵。
有点出乎埃里克意料,它的体格比其他三只猫咪还要小上一圈,披毛略长,毛色很杂,像是家麻雀一样的斑驳灰褐色,胸口连着肚皮是一片白色的毛发,像是敞开的衣领,露出里面白色的毛衣。它的四只脚爪都是白色的,前爪撑的笔直,蓬松的大尾巴从身侧弯曲过来,勾住前爪,坐姿端庄规矩,抬着小脑袋盯着进来的两人,一声不吭。
“公爵……”吉姆半蹲下来叫了一声。
公爵优雅的起身,尾巴翘起,不紧不慢的迈开步子,向两人走来。
它先围着埃里克的腿转了半圈,尾巴像是女人调情的抚摸一样,半摸半勾的从埃里克的小腿处划过。
然后,它才停在吉姆的腿边,用身子磨蹭吉姆的腿,用小脑瓜轻蹭吉姆伸出的手,发出满足的呼噜声。
“我们一直在等的,就是它。”吉姆把手伸到猫咪的肚子下面,将它托起,仰面搂在怀里。
公爵眯上眼睛,任凭吉姆抓挠自己的肚皮,呼噜声越来越响。
也许是因为喝了点酒,埃里克晚上睡的很舒服。
第二天,埃里克醒来时,阳光灿烂温暖,从窗帘的缝隙中洒进房间。
洗漱之后,走下楼来,空气中弥漫着煎培根和咖啡的香气。
吉姆正坐在地上,面前有四只猫食碗,每只碗前都伏着一只猫。
“早,埃里克。来,吃完早饭,就该送几个小家伙走了。”
早饭很简单,一杯咖啡,两颗煎蛋,还有几片煎得焦脆的培根。
埃里克吃早饭的时候,吉姆把猫咪诱进猫包,把其他的所有东西装进两只背包里,拎去车库。
埃里克进到车库里时,所有的东西都堆在车的后备箱旁边。
“今天,没办法,只能用你的车了。”吉姆的微笑里似乎带着稍稍的歉意。
“你来开车。”埃里克把钥匙递给吉姆。
吉姆也不推辞,接过钥匙,上了车子的驾驶席,启动了车子。
埃里克把几个包都放进后备箱。
车子丝滑的转了个弯,开上了埃里克来时的道路。吉姆熟练的就像是在开他自己的车子。
虽然埃里克觉得和吉姆的搭档关系已经破冰了,但直到开出社区,吉姆都没再说话。
“你……,不太喜欢说话,对吧?”埃里克也学着吉姆的样子,直来直去的问他。
吉姆快活的笑了起来。“是有一点儿。”
“最开始见你的时候,你话还蛮多的。”埃里克也笑了起来。
“必要的自我介绍。其实我也不算是话少,只是有很多对话我都觉得没有意义,所以不太愿意多聊。”吉姆解释道。
车子开到了游乐园附近,吉姆放慢了车速,前后左右都查看了一遍,慢慢的通过路口,向这城市的另一头开过去。
似乎,话题自然而然地断掉了。埃里克如果不提出话题,吉姆似乎并没有什么说话的兴趣。
“那我问你问题可以吧?反正你不想答就会直说对吧?”埃里克问。想要完成自己的任务,总要主动一些。
“可以,你问吧。我尽量答。”吉姆看起来心情不错。
“先从基本的问题开始问吧。我们现在要去哪里?”
“我们去胖爪爪,是一家很不错的宠物医院。”
“我以为你要找个人来照顾你的猫。”
“对,没错。我是想把孩子们交给一个医生来帮忙照料。”
“是女人吗?”埃里克发现了吉姆的话里没有透露出来的信息。
吉姆听他这么一问,笑得更开心了。
“你确实是一个非常厉害的情报员。”吉姆夸赞到。“你是怎么知道的呢?”
“我要是告诉你了,你会不会就不会像现在这样坦诚了?”埃里克反问他。
“可能吧。我终究是人,不是神仙,总会有我在意的人和在意的事。而且,你说还是不说,结果不都是一样的吗?”吉姆说道。
“也对。其实也没什么,只是觉得,如果找人领养宠物的话,一定是关系不错的人吧。那应该直接送到家里去才对,不会送去工作地点。即便是周末也要工作,那我们也可以晚一点儿再去。而且,如果是男性朋友的话,更应该坐在一起,喝几瓶酒,放松一下。工作场所肯定不合适。”埃里克分析到。
“我明白了。你说得对。”吉姆的笑容收敛了一些。“那你差不多也知道我们两个的关系了。”
“差不多吧,毕竟如果是很亲密的那种,你应该也会去家里,而且不会带上我……”
埃里克才说到一半,吉姆就又咧开大嘴呵呵的笑了起来。
“你同意我跟着,不是去家里,而是去工作地点,估计是想要结束一段还没开始的暧昧关系吧。”
“你确实是很厉害的情报员。”吉姆再次夸赞埃里克。
“你真的给我很大压力啊。”他的嘴上虽然这样说,但是脸上却开心的不行。
“虽然你猜中了,但实际上还有很多其他的可能性吧。比如,对方和我只是泛泛之交;或者是女性,但只是普通关系之类的。”
“当然有很多可能,难道你是那种相信漫画书里的「真相,只有一个!」的人吗?’’
埃里克假声假气的学着电视动画里的对白。
“而且,我刚才只是在问你,是你自己坦白的,还笑的一副被人猜中暧昧关系的样子。”
“你确实很厉害。”吉姆稍稍收敛了笑容。“你想听吗?”
“你讲给我听的话,不怕她会成为我要挟你回国的棋子吗?”埃里克没有直接回答他,但看来吉姆口中的女人应该没办法让他回国吧。
“被你小看了啊。萨拉不会冒这种风险的!别忘了,她当了我六年的上司。如果我不愿做,强迫我也许会变得更糟,不管是以什么来作为强迫的理由。”吉姆回答他,似乎对他的试探不以为然。
“你不想听就算了。”他的脸上也依然带着那招牌的微笑。
“想听。”埃里克这一次老老实实的回答。明明是在探究别人的隐私,但埃里克总有一种被人反击了的感觉。
“其实也没什么,就像你说的一样,是一个我很喜欢,本想要更进一步,但现在并不打算更进一步的女性朋友。”吉姆依然表现的很坦然。“我这个人可能并不适合亲密关系。”
埃里克上下打量了一下吉姆。
“你不像是个逃避责任的人,那你是在避免产生责任对吧?”
“嗯,确实差不多,我很少出于责任去做什么,更多的是因为喜欢。但这种选择解释起来很麻烦,毕竟我这种想法比较另类。”
“你们怎么认识的?”埃里克问。
“带伯爵去看病,当时伯爵生小猫,很虚弱,我在河边见到它的时候,它生的小猫里只有子爵还有气,。带去胖爪爪的时候,第一次见到爱玛。”吉姆微笑着回答,似乎并不介意回答埃里克的问题。
“一见钟情?”埃里克看着吉姆的样子,进一步问到。
“我觉得是。不过不仅仅是喜欢她的外貌,我和她也很聊得来。”吉姆毫不介意的回答,话匣子一旦打开,似乎完全不在乎与埃里克只认识了一天。
“你是对任何人都这样,什么都说吗?”吉姆这种有问必答,埃里克反而觉得不太对劲了。
“不说谎话和毫不隐瞒是两码事吧。”
吉姆再一次笑起来。
“我也不太清楚,只是感觉有必要和你谈一下。”吉姆笑着说。
“不过,也可能只是离乡之前的话多吧。”
吉姆脸上的笑容逐渐隐去,换上了一种若有所思的深沉表情。
“也许,是我的心里还有那么一部分,期望着能够留下。”
“如果没有我父亲这一场突然的发布会,我也许会永远留在这个国家。”吉姆突然感慨道。
“也许,还会更进一步,承担起本来没有的责任。”
埃里克好像还是第一次看到吉姆的脸上没有笑容。他的唇线收平,嘴角不再上挑。下巴的肌肉绷紧,唇部抿合在一起。眉毛从自然状态缓缓向内靠拢,眉间出现一道浅浅的横纹。眼角的笑纹全部展开,只留下细细浅浅的印痕。
吉姆一只手扶着方向盘,另一只手伸进裤子的口袋里,从里面掏出一个方形的小盒子。虽然埃里克并没有过婚姻的经验,但也能一眼看出那是一只戒指盒。
吉姆一只手将小盒子打开,展示给埃里克看。里面是一枚银白色的钻戒,简单的戒圈,上面镶嵌着一颗钻石,闪耀出绚丽的光华。
这是一枚求婚用的戒指。
“你……”埃里克一时语塞。“要去求婚吗?”
不对,他是曾经想要去求婚。那为什么还要那么笃定自己不会回来呢?
这和埃里克从副局长那里得到的信息相距甚远,吉姆虽然有些怪癖,但也有着自己的家人和朋友,有着自己的牵挂。
埃里克字斟句酌的问道,想要试探一下。
“所以,其实萨拉局长并不知道你有这些牵挂?她才会觉得你不会再回来,还要专门郑重的给我布置这项任务。”
“她……知道!”吉姆顿了一下。“是我清楚明白的告诉她,如果我去了中国,就不会再回来了。你所知道的一切,她也同样知道,包括布莱恩和爱玛,她都知道。最重要的是,她相信我所说的。”
埃里克想起,自己站在萨拉副局长面前时,她面前的一打资料,还有她一个一个细数自己家人的样子。但那都是必要且基础的背景调查,还不至于细化到连日常的交际也都覆盖。
“不会也是你告诉她的吧?”埃里克半开玩笑的问道。
“是,我告诉她的。”吉姆毫不隐瞒的回答。
埃里克完全被吉姆搞糊涂了。
因为不想面对因谎言而生的一系列麻烦,所以选择不说谎,这个埃里克能够理解。但如果把自己的一切毫无隐瞒,给自己平添许多麻烦,那就是完全的另外一回事了。
汽车开上了一条双向六车道的大路,道路两边的树木已经萌发了嫩叶,在树木的后面,不时掠过各不相同的店铺和大型建筑。
埃里克感觉到车子在逐渐加速。
“我不懂。”埃里克确实想不明白,如果吉姆说的是真心话,那没有理由舍弃掉自己牵挂的这一切;如果说的是假话,却又看不到有任何说谎的回报。
“你这样做的意义是什么?我不懂,你为什么会打定了主意去到中国就不会再回国,也不懂你既然这样做了决定,为什么还要告诉萨拉你不回来。”既然他已经做到这种程度,那显然直接询问就是最好的办法。
“这就是一个很长的故事了。”
吉姆减速,把车子转进了一个不大的停车场,在停车场的旁边,有一栋外墙被漆成深紫色的建筑,窗格、门口、连廊和柱子则都是淡黄色的。在建筑物对着街道一侧的墙上,有几个大字——“胖爪爪动物医院”。
吉姆把车子停稳。
“我们到了。下车吧。”他对埃里克说到。
“一会再详细的讲给你听。”他说到。
两人下车,埃里克跟着吉姆来到车尾。吉姆背包,然后两人各拿两只猫笼,进了动物医院。
进到宠物医院里,所见所及反而亮堂了起来。医院的外观是紫色为主色调,淡黄色做点缀,进到医院里,就完全反了过来,变成了以温暖的淡黄色为主色调,紫色的海报作为墙面点缀。既延续了设计的风格,又满足了功能性。
整个宠物医院看起来干净整洁,宽敞明亮。
宠物医院一层的大半都被用作接待室。一个大号接待台的后面坐着一个长相甜美的姑娘,见到吉姆进来,笑吟吟地和吉姆打起招呼。
“罗森伯格先生,您好。请稍等,我马上联系爱玛医生。”
她用手势对着靠墙的沙发做了一个请坐的手势,然后在电脑键盘上敲击了几下。做完这一切后,她又笑盈盈的看着吉姆和埃里克坐下。
片刻之后,在接待台的后方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像是从包着地毯的台阶上向下奔跑的声音。
一个中等身材的女人从接待台左后方的走廊跌跌撞撞的转了出来。
她未施粉黛,眼睛大大的,脸上也荡漾着阳光的笑容,露出一口白牙,看上去就像是一个女版的吉姆。
“嗨!吉姆。”她捋开眼前的乱发,和吉姆打着招呼。
“我以为你会送到我家去。”一双美眸一直盯着吉姆的眼睛,红唇微张,浅黄色的长发随意挽成的发髻上下跃动,看起来非常开心。
埃里克从不相信由外貌就可以评价一个人,但眼前的这个女人让他很想改变这一看法。
这是一个看起来单纯到有点迷糊的可爱女人,看起来就像是一个不设防的孩子。
“嗨!爱玛。”吉姆站起身来,他也同样笑着,和她打着招呼。
两个呲着牙傻乐的人,面对面站在一起,让埃里克在室内就感受到了外面明媚的春天。但埃里克想到那枚戒指,却怎么也笑不出来,就好像是自己亲手打断了面前这两个人即将到手的幸福生活一样。
“哼~嗯~”埃里克清了清嗓子。
“哦,我来介绍。”吉姆反应了过来。
“这位是埃里克……”吉姆有点卡壳。
“汤姆森,埃里克·汤姆森。”埃里克向着那个可爱女人伸出手。
“这是爱玛·约翰逊,大夫。”吉姆接着介绍爱玛。
爱玛似乎刚刚注意到埃里克,她的脸上带着些疑惑,但还是伸出手握住了埃里克的手,握了一下,然后,她的手就迅速溜走了。
埃里克感觉自己现在非常多余,像是自行车的第三个轮子一样。自己难看的脸色,大概正是她看起来很紧张的原因。
那两个人脸上的傻笑完全不见了,还有些手足无措了起来。
“嗯,你们两个谈吧,我去把车停好。”埃里克拍了拍吉姆的肩膀,冲他挤了挤眼睛,然后也不等吉姆回应,自己转身走出医院的大门。
春天的风,带着暖意和微微的湿润,轻轻的吹在埃里克的脸上。他靠在车上,迎着太阳,闭上眼睛,享受午后的阳光照在脸上的温热,听着风吹过树木枝叉和嫩叶的簌簌声。
就这样靠着,脸上挂着一种见证了爱情的那种微笑。看着那天生一对的两个人站在一起,一点儿都没有让埃里克这个单身汉感觉到嫉妒,反而发自心底的感到开心。
埃里克觉得,这一次,和吉姆一起出来,算是得到了预期的收获。那种相互期待的眼神,是骗不了人的。
抛掉吉姆那自顾自的论断吧,什么不会再回国了,都是没有根据的鬼话。
这种马上就可以抓住的向往,哪会像吉姆所说的那样,是说断就能断的。
应得而未得,会像一根刺一样永远扎在心里,不会有解脱的那一天。两个人的应得而未得,则更是难以阻断的奔赴。
即便是吉姆一个人想单方面的放下,爱玛却未必可以。而一个人的期待,又会变成另一个人无法割舍的包袱。
总之,刚刚看着那两个人对望的时候,埃里克觉得,想要带吉姆回国这个任务,可能比自己想象的要简单一些。至少,这两个人的恋情也可以算作是一个托底。
“埃里克!你不是要停车去吗?”吉姆的声音在他耳旁响起。
埃里克睁开眼睛。
“你怎么这么快就出来了?”埃里克有些讶异。马上就要分别的两人,不是应该惜别一下吗?
“我让爱玛先去把猫安置好。”吉姆答非所问。
“刚刚没说完的事情,我想继续和你说清楚。”吉姆的笑容再一次隐去,一脸严肃。
埃里克也跟着严肃了起来,吉姆这一路上都表现的很奇怪。
“埃里克,虽然我们认识的时间并不长,但我觉得你会是一个很不错的朋友。”
“萨拉派你来,应该也是因为这个,你年轻,有激情,以上司的命令为目标,却并不会去追究更多的细节,以此来展现自己的能力。确实,如果是我来安排这次的计划,我也会选择你这样的人来执行这次任务。”
埃里克听着吉姆分析自己,感觉确实和自己蛮贴合的,但却搞不清楚吉姆聊这个是什么意思。
吉姆说的很慢,声音不大,但说的很清楚。
“你刚刚问我,为什么要留在中国?”
埃里克点了点头。
“其实那并不是全部。我同样也希望留在美国,这些人也同样值得我留下来。”
“这两天,我们一起见的这些人,都是我所爱的人。他们,是我留恋这个国家的原因。”
“所以,你是要和我一起去中国,或者把我留在美国,对我来说,都是我真正想要的结果。本来,这件事是要萨拉要解决的,但她似乎找到了替罪羊。不过,你也并不需要纠结,只需要按照你所认定的方向去做选择就好。”
是的,这些是任务评估和简报中都没有的,连任务中的负责人也并非是副局长萨拉,而是托马斯现在的上司马歇尔。如果吉姆执意不肯回来,责任自然无法联系到萨拉副局长。
“我想要留在中国,确实有想要在我父亲身边保护他的想法,但其实并不是主要的原因。”吉姆说道。
“我父亲,是我所见过的人里,最聪明的一个。”
“如果他站在一个影响力那么巨大的舞台上,以最严肃的方式来宣布要去建设一个新时代。我会相信他已经做好了最完善的准备。我在不在他身旁,并不会影响他的计划和决定。”
“我们已经有很长时间没有联系了。我过去,也许才会打乱他的计划。”
吉姆的语气中透露出些许犹疑。
“所以,即便你把我留下来,我也同样觉得是一个正确的选择。”
“我之所以想要过去,其实完全是因为自己。”吉姆说道。
吉姆停住了,不再说话,好像是在犹豫,又像是在整理思路。
“你有那种自己知道,但是却总是改变不了的坏习惯吗?”吉姆很突兀的问了埃里克一个问题。
这个问题让埃里克有些困惑,他也不太清楚吉姆想问的是什么?也不知道这和他之前所说的都有什么关系?
改变不了的坏习惯,埃里克不吸烟,不喝酒,也没有什么贪恋的欲望。他一时之间不知道该怎样回答吉姆的问题。
“心理学上,有一个理论。人在年幼时的经历,会造就这个人的基本性格。”吉姆也并没有等他回答,就开始往下叙述了。
“这种性格,会伴随这个人一生,是他很难改变的本能。即便他自己知道,而且深恶痛绝,也难以控制自己。”
“有些人会多话,有些人会小气,有些人会放纵自我,甚至有些人会从小就埋下杀戮的欲望。”
“我也有一个坏习惯,我花了很长时间去认识它,也想要去改变它,甚至一度觉得自己已经克服了这一问题。但是,到了今天,我发现我还是没办法绕过它。”吉姆说完,又停了下来。
“我的人生算得上顺遂。因为我的父母都很富有,也都很爱我。生活在美国,富有就几乎可以解决所有的问题。我可以上最好的小学,有最好的老师,参加最棒的圣诞舞会,开最棒的生日派对。但我也同样会有我自己解决不了的问题。对了,我母亲也叫萨拉,这你知道吧?”
埃里克静静的听着,他知道吉姆说的并非是自己的上司,而是前途动力公司的现任 CEO 萨拉·罗森伯格。
“我很小的时候,父母就离婚了。那时候我才四岁多。很小。”吉姆慢慢的说,埃里克静静的听。
“那大概是我人生中的第一个难题。”
“父母分手,孩子是没有话语权的。但是,在他们都不愿向对方妥协的时候,就只能要求孩子去解决。确实很离谱,但却是真实的。”
“是选择父亲?还是选择母亲?对于一个孩子来说毫无意义。对于那时的我来说,也许连问题是什么都无法理解。”
吉姆的话平静无波,埃里克也不清楚他真正想要说的是什么?
“我朦朦胧胧的记得,爸爸妈妈在我小的时候,两个人都在我身边,会牵着我的手,一样一样的整理所有的东西。”
“这个是爸爸的杯子,放在左边;这个是妈妈的杯子,放在右边,这个是宝宝的杯子,放在中间。拖鞋、枕头、衣服、餐具……每一种都是。”
“但不记得从什么时候开始,我世界的规则变了,爸爸的东西和妈妈的东西不再同时出现……,爸爸和妈妈也不再同时出现在我身边了”
“我只记得,有那么一次,大概是最后一次,左手牵着爸爸,右手牵着妈妈,我不记得是因为什么,也不记得我牵了多久,只记得自己哭了很久,脸上痒痒的,手麻麻的,但我不记得放开过手……”
吉姆的语气,就像是在讲别人的故事。
“到最后,我放开了哪只手?没有任何人告诉过我,我也从未问过。”
“那是一段完全没有记忆的日子。我甚至没办法确定那一段时间里我身边的人是爸爸还是妈妈?”
“在那之后,我跟着母亲一起生活。”
“不过,父亲并没有在我的生活中消失。有很长一段时间里,每到周末,他都会来接我。我可以和父亲住在一起,在一间有着超大玻璃窗的房间里,读书,写字,画画,还可以看到远处密密麻麻的楼顶。”
“但现在回想起来,每一次爸爸来接我的时候,妈妈都会在门后看着我出门。爸爸送我回来的时候,也不会进门,只把我送到门口。”
“为什么父母不会同时陪着我?我那时还不理解。”
“据说,人类在七岁之前都是以自我为中心去理解世界的。”
“也许那时的我也是一样,以自我为中心,不仅仅是认为所有的人或事都是为了满足自己而存在的。还会把这个世界上所有变化的原因都归结到自己身上。”
“也许那时的我会想,是不是因为我没有收拾好玩具?或者我念咒语的时候念错了一个字?因为我睡了懒觉?或者是因为我……松开了手……”
埃里克是学心理学的,但是,他并不清楚吉姆想说什么。
“等我长大一些了,才慢慢能够理解,人和人之间的关系并不会一直持续下去。人们就是会结婚,会离婚。不需要去追究其中的原因和过错。而这些,也并不是我的错。”
“那种感觉很微妙,虽然那时我的年纪不大,但我依然可以慢慢的分辨出来,我才是家里被父亲重视的那个人,而不是母亲。那么,我就不是爸爸总有一段时间不在身边的原因。”
“再后来,我父亲离开了美国,每周末的父子生活就变成了在视频里通话,高大的玻璃窗也变成了安息日的蜡烛和祈祷,还有我很喜欢的炖菜。不过,在我放暑假的时候,我有时还可以见到父亲,和他住在一起。”
“总的来说,我的人生似乎并没有因为幼年的经历而发生太大的改变。”
“但每一个人都是过去的自我堆叠起来的,就好像抽叠叠乐一样,不稳固的地方越靠近底层,越容易坍塌。”
“第二个决定命运的选择,是在我高中的时候。”
“高中毕业之后,读大学去哪里读?”
“起初的选择很简单,去麻省理工或者哈佛,我的母亲在那里很有影响力。或者是美利坚大学,我的祖父可以给我最大的助力。”
“直到有一天,我父亲在电话里问我,有没有想过到中国读书……”
“这一句话,让我高中的最后一年无比忙碌。”
“因为我有了两个不同的选择,但我只能选择一个。再一次的,只能选择一个。”
“两个选择的结果都很明显,选择离母亲更近还是离父亲更近,选择在美国的未来还是在中国的未来。”
“我的亲人、朋友和同学都在美国,学校更好,也更容易;但我,总是和我的父亲更相似,想法更契合。”
“我难以选择。”
“我做了一切该做的准备,既申请了美国的大学,也申请了中国的大学,既考了 SAT,也考了 IB 学历和 HSK。”
“我还排除掉选择的一切干扰项,我的漫画收藏,我的模玩收藏,我的唱片和 CD,保罗吉他,一件一件送给我的朋友们。”
“我做好了准备,但我从未确定自己想要的未来是哪一个。或者说,我还是像那个四岁时的我,想要两只手都握住。”
“如果不是新冠疫情,不知道我还会犹豫到什么时候才会作出选择。”
“当只有一个选择的时候,我就会心安理得。我留在了美国,选择去了美利坚大学。然后把选择前的所有纠结都抛掉,平静的接受所有的一切。”
“很多人,都会后悔自己做过的选择。看到他们后悔的时候,我都会觉得很困惑。”
“对于我来说,只有两个选择一样重要的时候,才需要去犹豫,去纠结。”
“如果一个更重要,那当然要选择更重要的那一个。所以,每一次遇到这种需要犹豫的选择时,不管我最后是因为什么做出了选择,也不管我最终选择的是什么,我都没有什么后悔的感觉。”
“因为,不管选择了哪一边,都会是我想要的。”
“前天,是我遇到的第三个需要去选择的岔路口。”
“我父亲的演讲。让我第一次确定了他为什么离开。我也第一次毫无保留的相信,父亲是正确的那个人。”
“所有的努力,梦想,只造就了几千个生活在光里的人。”
“我父亲在演讲时说的这些生活在光里的人,说的就是我母亲。她就是生活在光环中心的那个人。也是把其他人投入黑暗中的那个人。”
埃里克明白吉姆所指的是什么。曾经有很多学者和社会运动家都抨击过前途动力的量途,认为其从根本上颠覆了货运业,并且带来了大量的失业人口。
因量途的逐步扩张而失业的卡车司机、铁路司机可能多达数以百万,甚至水运和航空运输的市场也被抢走了很多,虽然量途的建设也带来了大量的工作岗位,但也没有维持多久。甚至还有更极端的声音声称,量途的建设乃至后来的大规模自动化建设,正是后来一系列社会问题的开端,其中也包括独立日学生运动。
“我跟你说过,我受父亲的影响非常大。”
“他曾经送给我一本解释资本论的漫画,是他自己手绘的。”
“画面很粗陋,讲的内容也很少,只是简单的讲了价值从何而来之类的问题。不过正是因为这些,我才会在大学时选择了学习哲学、社会学和心理学。”
“你相信共产主义会实现吗?埃里克?”吉姆突然问道。
他站直了身子,向埃里克这边转过头来,他的脸上还是没有一丝笑容。
“我对政治的兴趣不多。”埃里克实话实说。
通常,自己都要比其他人更晚知道总统候选人是谁。
“其实我说不太清楚共产主义是什么。不过,我觉得,卫沙博士推理出来的世界是可能的。”
“是的,埃里克。”吉姆再次看向远方,他脸上的阳光温润。
“在昨天之前,我从未想过共产主义有可能实现。我一直将它当做是理论中的东西,就好像是理论中的圆,是永远无法画出来一样。”
“但是,在发布会之后,我就再也没有怀疑过实现共产主义的可能性。”吉姆说道。
“让每一个人都拥有满足自身需求的生产能力。”
“就这么简单的标准,没有任何花俏的逻辑,只依靠科技的发展就可以达成。”
“不需要再考虑是谁生产,谁来分配,谁来消费。也不需要考虑如何规划生产什么。每个人只需要满足自己,自己生产,自己消费。”
“虽然遥远,但却再也不是梦想,而是一个可以实现的理想。只要向着这个目标走,哪怕走的再慢,也可以走的到。”
“不过,那注定是一条不断失望的坎坷之路,是一条要走一辈子的路。我很清楚,选择了这条路,就选择了之后的人生。”
“而天平的另一端,是爱玛……”
吉姆掏出那个盒子,打开后,是耀眼的幸福光芒。
“我很了解我自己,埃里克。我是一个优柔寡断的人。”
吉姆的语气里却充满了坚定。
“我之所以不喜欢撒谎,不是因为我足够坦荡,而是我总是在让别人去帮我做出决定,我会把每一件事都摆在桌面上,然后由别人来做出他的选择。每一次当我站在命运的岔路口时,都是这样。我不曾选择过跟着父亲或是母亲,由他们来做出选择;我不曾选择过是去中国学习还是留在美国,也是由他们来做决定;我不曾选择是否继续加深我和爱玛之间的牵绊,而是希望由她来做决定。这一次,也是一样。”
虽然吉姆的脸上没有那种很坦然的笑容,但埃里克知道,这个时候的吉姆,比任何时候都更加真诚。
“我想要走上那条通往未来的路,但我也放不下眼前的幸福。”吉姆说道。
“我本想让萨拉来做这个选择。我说过,她是我最好的上司,也是我最好的朋友,她知道我的过去,知道我的家人和朋友,她知道我想要的是什么。她也知道的很清楚,两个选择对我来说都意味着什么。”
吉姆再一次转过脸来。埃里克也转过头,他看到吉姆正注视着自己,眼睛连眨都不眨。
“但她似乎并不打算揽下这个烂活。她把你派了过来,给我的一个选择加上第一道障碍。”吉姆的脸上露出了笑容,但是一丝苦笑。
“我也不能把这个选择交给爱玛,让她去承担决定我命运的包袱。”
吉姆将那个装有戒指的盒子盖好,交到埃里克的手里。
“我全部告诉了你,就又一次逃避了自己选择未来的责任。我是应该留下来,与爱玛共度余生,还是去追寻父亲的脚步,寻找未来?”
吉姆的脸上,看不到一丝杂样的表情,也没有任何犹疑。慢慢的,微笑回到他的脸上,阳光斜照在他的脸上,他的牙齿亮闪闪的。
“现在,轮到你做选择了。埃里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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