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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05-埃里克

    埃里克站在副局长萨拉的办公室的门口,满耳都是副局长的高声痛斥。

    他现在觉的有些后悔。

    大约半个小时前,埃里克接到上司詹姆斯的指令,让他到新任副局长萨拉的办公室报到。

    自己完全没有耽搁,干净利落的将手中的工作交接安排给莉莉。

    当自己站在副局长办公室的门口,明明听到了一点室内的交谈,但还是选择听从门口接待员的建议:

    “副局长说,你到了的话就马上进去。”

    等到自己进了副局长办公室,见到萨拉愤怒的咆哮和托马斯的唯唯诺诺。想马上转身的时候,却已经来不及了。

    “你先不要走,把门关上,等我一会儿。”副局长大声喝道,把埃里克想要逃走的路堵死,她的声音和那瘦小的体型完全关联不上。

    埃里克只能忍着尴尬,留在副局长的办公室里。

    副局长的房间并不大,或者说比埃里克想象中的大小要小上很多。

    这是一间只有 40 平米左右的房间里。容纳了一张巨大的,摆满了屏幕的办公桌;一把普通的办公椅;还有紧紧巴巴挤在一起的书架,和上面满满当当的书和奖杯。埃里克身后的墙上,也挂满了奖状和照片。

    除此之外,还有一套转角沙发,用来供来访者就坐。

    遗憾的是,它在房间的另一头。

    在这个尴尬的氛围下,跨越整个房间坐下,很明显不是一个明智之举。

    可能在现在这种状态下,坐下这件事都不太明智。

    埃里克就站在靠近门口的地方,尽可能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难道什么事情都要我亲自安排吗?废物!”

    副局长个子虽然小,但用手斜向上指着托马斯的鼻子,气势上一点都没有落了下风。反而是托马斯,要低下头弯着腰,靠体格得到的一点点气场优势,消弭殆尽。

    在埃里克眼里,托马斯是一个行事张扬,办事风风火火,总有些趾高气扬的行动部主管。虽然不是自己的直属上司,但也能够经常见面。

    自己还是第一次看到托马斯现在的这种畏畏缩缩的样子。

    “我们在法国的情报员数量太少了,现在好的情报员基本上都被分配到了中东和东南亚,加上这次行动实在太过突然,您要求的时限又很紧张……”

    托马斯在努力的为自己辩解。

    也许,埃里克的到来让他更需要保持一些脸面。

    埃里克对这位两个月前才空降的副局长并不熟悉。但他知道,任何时候,失败了就是失败了。找理由,永远是最差的选择。

    因为找理由这种行为,本质上是在说:这件事情已经无可挽回了,毫无补救的办法,只能找些理由来推卸失败的责任。

    “参加行动的有几个人?都有谁?都是什么履历?谁在现场负责?谁安排的计划?谁执行的?谁负责突破?谁负责突发情况?谁负责接应?谁负责善后收尾?安排了哪些装备?行动后的撤离路线?临时安置点在哪?所有问题,问什么都回答不上来。你到底负责了一个什么计划?”

    副局长咄咄逼人,问题连珠炮一样的问出口,但又不等托马斯回答。

    “在法国的情报员太少,好的情报员都转移去了其他关键地区。那你做了什么招募计划?有哪些招募人选?做过哪些背景调查?现有的情报员做了哪些日常训练?你的一个部门,经费是詹姆斯部门的三倍,人员是他们的两倍,做出来的成绩呢?”

    副局长的每一个问题,看起来都切切实实的击中托马斯的要害,他的眼神闪躲,刻意避开副局长指向自己的手指。

    “法国的情报员太少,那他们也是情报员啊!他们也有武器啊!他们还有整个 NSA 的全力支持,米德操作中心的四个工作站为你们提供信息支援!让你们去控制住一个拍照片的小白脸,这辈子除了相机之外,举过最重的东西估计就是女人的大腿了;一个大清早睡的迷迷糊糊,连牙齿可能都没刷干净的普通人。你在这里和我抱怨你手下的情报员太少?”

    副局长一点儿都没有没有想要停下来的意思。

    “我是让你去伊朗,给我拿他们的核规划方案吗?”那个小老太太的声音突然大到离谱。

    “让我想想。你站在这里,让一个比你矮十英寸,轻七十磅,任职时间还比你少七八年的一个女人骂是一个废物,你受委屈了吗?”

    副局长稍稍放低目光,将手握拳放在自己的下巴上,假装思考的样子。

    然后,她突然暴起,大声喝骂到:“不,你就是一个一等一的废物,作战中心的清洁工安排这次的作战计划都可以干的比你更好。”

    “现在,你给我滚出去。找一个废物应该呆的地方,给我滚的越远越好。”副局长指着埃里克身旁的门,向托马斯吼道,声音之大,完全不像是一个五英尺半的小老太太可以发出来的。

    埃里克木无表情,将身子向旁边挪了挪。

    一个是尽量避开小老太太的指尖所指的范围,二是给托马斯灰溜溜的离开让出道路。

    “你!”小老太太指向门口的手转向埃里克,勾了勾手指,指了指刚刚托马斯站着的位置。“站到这里来。”

    埃里克觉得有点哭笑不得,莫名有一种被调戏了的错觉。

    不过,这一举动反倒让埃里克没那么尴尬了。托马斯似乎生出一种难兄难弟的理解,看埃里克的眼神里,似乎带了一点同病相怜的同情。

    即将从埃里克身边走过时,托马斯梗了梗脖子,故意把头抬高一些,上下打量着埃里克。他用手胡乱扯着自己的领带,大踏步的向门外走去,想要做出一种并没有灰溜溜逃走的错觉。但他的脸上的表情和额头暴起的血管完全出卖了他。

    埃里克走到托马斯刚刚站的位置,望向叉着腰站在面前的小老太太。她让自己想起了小时候最喜欢的动画片《超人总动员》里的衣夫人,同样是个子小小的,也是一头黑色的短发波波头,发质很好,很光滑,让人很想摸上一把。

    “埃里克,你笑什么?”

    萨拉副局长扬起下巴,盯着他的眼睛,板着一张脸问他。

    埃里克觉得很难继续绷住嘴角,索性放任一边的嘴角弯起。

    他自己知道的很清楚,现在自己的表情,可以称之为一种自信的坏笑。

    “我在想,您准备怎样教训我。长官。”埃里克痛快的回答道,不管是举止还是吐字都干净利落。

    副局长显然没有预料到他会摆出这种有点嘻皮笑脸但又不过份的态度,嘴角也稍稍缓和了一个瞬间,但又变幻出一副从上到下打量的的面孔来。

    她依然仰起头,甚至仰的更高,像是在用鼻孔看他。脚下也迈起轻佻的步子,把胳膊交叉抱在胸前,围着他转了起来。

    埃里克经常这样被人打量,尤其是被女人这样打量,照理说他应该满习以为常的。但是被一个年纪大自己 20 岁的老太太,还是自己的顶头上司这样打量,他还是第一次。这让他有些哭笑不得。

    “你长的还不错嘛!”

    副局长转了一圈,带着一句轻佻的陈述,重新站定到埃里克的面前。

    “身材也不错,把衬衫掀起来看看,腹肌怎么样?”

    “请恕我拒绝这种奇怪的要求。长官!”

    “我想,您叫我来,不是为了少掏一些去绅士俱乐部的钱吧?长官!”埃里克虽然隐约觉得这只是副局长的试探,但还是有些尴尬。

    “嗯,你还不错。”副局长指了指房间角落的转角沙发。“坐吧。”

    埃里克坐到转角沙发的大沙发一侧,把小的转角留给副局长。

    “你不怕我?解释一下。”副局长坐到了转角的座位上,出言询问。

    “我没有做错过什么,所以也没什么好怕的。长官!”埃里克觉得屁股下的沙发很舒服,虽然不是皮质的,而是布面的,但坐上去很柔软,让人很容易放松下来。

    “而且,您的呼吸平稳,瞳孔正常没有放大,是在假装生气。长官!”埃里克明白,在上司面前,如果没有什么需要认错的地方,那就是要尽可能表现自己的时间了。

    副局长的脸上迅速掠过一丝讶异。

    “詹姆斯极力推荐你,看来还是有一定的道理的。”副局长第一次露出了一丝笑容。

    “那,既然你想要表现一下自己,不妨把你所看到的猜到的都说说看。”副局长说。

    “呃,有点突然,我还没有准备。”埃里克表现自己的小心思被人看穿了,他也并没有觉得尴尬。NSA 里都是精英中的精英,被发现了才不应该奇怪。老是像以前一样,埃里克自己一个人玩小心眼,甚至没人发觉,那才不正常。

    “给你一分钟。”副局长抬手看了一下手表,然后把双臂抱到身前。

    “你想让我去中国。长官。”埃里克并没有沉默多久。

    “有意思。”副局长又抬手看了一下手表。在一瞬间,埃里克看到她的嘴角稍微弯曲了一下。“你为什么这么想?”

    宾果!答对了。

    “您没有按照层级下发任务,也就避开了责任链协议。这意味着是一项紧急任务,您没办法等到詹姆斯回来派发任务。”

    “您需要找的是顶尖情报员,所以我才会在这里,那么就意味着并不是简单的日常任务。”

    “那么,最近发生的,情报级别最高的事项。就是昨天沙公司发布会中突然释放的纳米机械的信息,还有其军事潜力的情报。”

    埃里克一条一条列举出自己所知的信息,并且留意着副局长的表情。说到自己是顶尖情报人员的时候,她至少没有表示出任何反感或者不屑一顾的样子。

    “卫沙博士在发布会时突然倒地,后续情况不明。”

    “虽然有大量信息,宣称卫沙博士已经去世,其主导的纳米工业项目已被中国政府控制。但通过人工智能比对,发现所有信息都出现在股票交易相关的信息信道中,而且可以追溯到单一来源,所以不具备可信度。”

    “迄今为止,我们的情报来源都无法确认卫沙博士的当前状况。但这已经可以表明,卫沙博士的个人信息已经受到高级别保密管控。”

    “卫沙博士宣称的纳米机械开源项目华胥计划,只维持开源了不到半个小时就关闭了。我们的工作人员只获得了其标定大小 1%左右的资料,并且都是碎片化信息。这说明纳米机械的相关信息也受到了严格的管控,而且确实有被中国政府直接管控的可能性。”

    “两次保密性自证,恰恰说明这一次的纳米机械情报有其保密的必要性。”

    埃里克没有在副局长身上看到其它有倾向的细微动作和表情。但是没关系,关键的部分应该已经结束了,接下来等副局长揭晓答案就好了。

    “两项叠加,紧急加上有必要,就应该需要尽一切可能获得相应的情报。”

    “而想要获得第一手准确情报,即便缺少获得情报的手段和途径,也必须接近目标。所以,我会被派去中国。”

    埃里克做了总结,打算不动声色的把提供信息的人从自己换成副局长。

    “没有了?”副局长用鼻子出气,眼角有一丝似笑非笑的表情。

    埃里克本来觉得,自己的一大段话没有被打断,证明了自己的分析是有价值的。而副局长讳莫如深不动声色的样子,则也表现出了不想让自己读出其真正心思的想法,而这种想法,就再一次证明了自己的分析有价值。

    结果,副局长却表现出这些还不够的样子,让埃里克又回到最初的起点。

    继续滔滔不绝的去谈自己所知道的情报?埃里克觉得那也没办法进一步证明自己的能力了,刚刚的表现已经足够了。

    过犹不及,是埃里克很欣赏的一个中国成语。欧美的文化里,总喜欢展现出全力以赴的状态,但对于情报人员来说,这绝非一种有利于延续的特质。

    “您还想知道什么?长官。”埃里克决定适可而止,这是另一个他很喜欢的中国成语。

    “你觉得自己是顶尖的情报人员,你很有自信。”

    “虽然我对你了解不深,没办法评价你是不是顶尖,不过你的自信我还算喜欢。”

    副局长微微一笑,给出了第二次正面的评价,但似乎在暗指些什么。

    埃里克明白后面还会有其他的评价,不过,这倒可以知道新来的副局长不是一个只靠打击下属建立权威的人。

    “我不是一个很随和的人,但我是一个很有效率的人。”

    副局长谈起自己。这是另一个好现象,埃里克想。

    “刚刚的托马斯,是马可·布朗的跟班。马克还在这儿的时候,即便他的能力平平,他也依然很重要。”

    “但现在,是我坐在这个位子上,我不喜欢没本事的人,更不喜欢别人给我找麻烦。”

    副局长轻描淡写的谈论着一位直接下属。

    埃里克明白了,自己很可能就是托马斯接下来的替代者,至少也是候选人之一。

    “你现在可能在想,我可能会让托马斯出局,换你坐他的位置。”副局长依然不动声色。“你想多了。”

    埃里克听到她这样讲,惊觉自己刚才一定是露出了一丝得意神情。

    “我只是在向你解释,没有你认为的所谓顶尖,只有在某一个位置上更合适。”

    “不过,你也不用尴尬。我很喜欢年轻人有上进心,尤其是有能力的年轻人。你刚刚的表现让我印象深刻。”副局长继续道。

    难道,我刚刚又流露出了失落尴尬的心思?

    埃里克开始佩服眼前的副局长了,她和之前的上司,似乎有着很大的不同。

    “你分析对了。我找你来的目的,就是想派你去中国,尽一切可能,获取沙公司所有与纳米机械有关的情报。”副局长双手摊开,向埃里克和盘托出。

    “但原因并非你所想的那样。”

    副局长站起身来,走到办公桌旁,拿起一份纸质的资料。

    “埃里克·汤姆森,约翰霍普金斯大学,心理学学士学位,麻省理工学院,计算机科学硕士学位。2030 年硕士毕业时,只有 22 岁。”

    副局长在读的,正是埃里克自己的个人资料。

    “毕业后加入埃癸斯科技,负责新型加密算法的开发和应用。3 年后加入 NSA ,曾经参与过破晓行动、幽灵盾牌行动、暗网潜行者行动、流星雨行动、回声猎手行动和铁幕降临行动。”

    “在 NSA 的大部分行动里,贡献度 A、专业能力 A、团队合作与沟通 A、遵守规范与指导原则 B、适应能力和灵活性 A。”

    “唯一失败的行动,是铁幕降临行动,在那之后,开发了新的铁穹防火墙。”

    “很不错,我最喜欢解决问题且不抱怨的手下。”

    副局长将手中的资料翻过去一页,继续说道:“父亲:约瑟夫·汤姆森,地质学家;母亲:凯瑟琳·汤姆森,高中文学老师;妹妹:索菲亚·汤姆森,小学老师;家庭关系和睦,还有一个祖母健在,住在马里兰州。”

    “上司:詹姆斯·沃森;下属:莉莉·安德森、安娜·贝利、埃文·罗德里格斯;协作联络人:马克·布朗。神奇的是,这些人不论年纪大小,职位高低,无一例外的都和你有着良好的关系和极高的评价,甚至包括刚刚离开的托马斯。很有意思。”

    副局长将手中的资料随手扔回桌上。

    “你这一次的任务,行动代号是:继承者们。”

    “你的任务是随同卫沙博士的儿子吉姆·罗森伯格一同前往中国,并使用一切手段尽可能获取有关通用纳米机械的技术细节,尤其是其军用潜力相关的情报。”

    “任务的所有细节都在任务介绍里,一会儿会发给你。”副局长坐回沙发上。

    “将和你一同前往中国的吉姆,是我在 FBI 时的下属。”

    “他的性格很亲和,能力很出众,这些和你很像。”

    “作为卫沙博士的继承人之一,他能以最快的速度和最小的代价直接进入沙公司的核心范围,是这一次行动里必要的一员。”

    副局长脸上的表情严肃,几乎不带有任何感情色彩的描述。

    “与你不同的是,他几乎没有信仰,也不太在乎与他人的关系,和家人的交往也并不密切,最麻烦的是,他也并不在乎这个国家。可以说,他是一个无政府主义者。”

    “如果留在 FBI 任职,这些都不是问题。”

    “但如果是前往中国执行任务,我需要给他加上一道保险。”

    “你的额外任务就是,防止吉姆变节并留在中国。”

    副局长盯着埃里克的眼睛。

    “这项额外任务没有办法写进任务简报,也不会有任何记录在案,但是必须完成。你明白吗?”

    “明白。长官!”

    已经无需多问,埃里克干净利落的回答道。

    一个情报员如果变节,会带来数不清的麻烦。一个有可能变节的情报员,则必须要通过风险考核才能够继续执行任务。

    如果写进任务简报里,一个可能会变节的情报员,就会被排除在任务之外。

    不然,很可能会成为一道把柄,卡在副局长的脖子上。

    成功,就是最大的功劳。失败,则是最大的污点,甚至是犯罪。

    而埃里克,不管成败与否,在副局长说出这一任务的时候,就已经被认定为心腹了。

    副局长曾在 FBI 任职,那么借调流程应该走的极为迅速,本来要几个月的刻板流程可能只需要几天时间。

    如果副局长所言属实,任务的搭档是一个无政府主义者,那就只能用利益和人际关系来约束他,但如果人际关系也几乎没有抓手……不知道要做什么才好。

    更麻烦的是,共产主义者和无政府主义者,别管动机如何不同,两者的终极愿景几乎是一致的,追求一个没有权力机构的乌托邦。

    这一次的情报获取之旅,反而会因为这个搭档而存在极大的不确定性,甚至是危险性。

    “具体怎么做,你随机应变,我会尽力给你最大的支持。等你回来,我们再谈谈你的上进心。”副局长挥了挥手。

    “现在,从我办公室出去。”她毫不拖沓的下了逐客令。

    “我能问一个问题吗?长官。”埃里克问。

    “什么问题?”

    “我刚才要是把衬衫掀起来了,会怎样?”埃里克问。

    “滚出去!”萨拉副局长头都没抬,把埃里克轰了出去。

    如副局长所说的一样,她喜欢效率。

    在埃里克走回自己的座位时,任务简报、计划已经发送到他的个人邮箱,并且已经由副局长盖恩斯和局长汤普森进行了两层授权和审批。

    简报中包含了继承者行动的详细计划、职责归属、装备领取清单、支援人员清单、多项行动预案和中国当地的安全风险和基础法律培训。

    虽然比马可副局长时的任务简报详细复杂的多,但条理清晰,一目了然,还破天荒的允许打印低保密级别的内容携带。

    埃里克从未如此顺畅的走完整个外派流程。只用了半个小时,他就已经在驾车前往贝塞斯达市的路上了。

    这位新的搭档,吉姆,住在贝塞斯达的国立卫生研究院北面。

    因为是周末,路上的车辆很少。埃里克只用了不到 40 分钟就开车折入了帕克伍德街的住宅区。

    按照 NSA 配发的人工智能助手指引,埃里克开车驶过一片开阔的公园,公园靠近路边,就是一片平整的绿地,绿地的中间有一个清浅的池塘,孩子们在池塘里追逐,低头在水中寻找,水都没有没过膝盖。

    池塘的两端都有水道,一端从旁边的岩溪之中借了水,然后又从另一端还回去。

    池塘外靠近路边的地方,有一个简单的儿童游乐场,里面有一架巨大的滑梯延伸到一个巨大的沙坑里,旁边有两架轮胎秋千。孩子们在游乐园里嬉戏,大人们则坐在旁边的长椅上或者在草地上铺上一张毯子坐下,悠闲地谈天,偶尔把目光撇向游乐园或池塘,找寻自己的孩子。

    这个社区真是不错,埃里克心想。如果自己有一天结婚生子,能把家安排在这么一个社区里,一定非常惬意。

    在公园处右转,然后马上左转,然后沿着社区道路一直前行,左侧的第一栋浅色屋顶的房子。按照人工智能助手的描述,埃里克在心里默数着,把灰色的房顶一一数完,看到了一栋土黄色房顶的房子。

    房屋正面向东,是普通的坡屋顶别墅,房子的一层架高,要迈上五阶木质台阶才能够到达门口。架高的空间可以让地下室半露出一截,也可以有自然光照。

    正门位于房屋正中偏左,靠近车库一边,门的两侧各有一扇窗户,一宽一窄,充分利用了整个墙面,里面一定有充足的自然光线。

    外墙用了少见的红砖和空心砖基座,而没有使用普遍的木墙,大概是考虑了冬季的保暖。

    二层上面,是一个大斜面的阁楼,开了三面窄窗,并且做了向前探出的小雨檐。

    这是一栋简简单单的社区样式的房子,看样子,阁楼和地下室的空间应该也非常宽阔。

    前院只有绿地和一条通往车库的水泥路面,没有架设栅栏。可以推断出主人是一个并不刻板在意个人空间的人。虽然干净整洁,但却没有任何加分的地方。

    车库门敞开着,里面停了一辆老式灰色的丰田 SUV,车库里空无一人。

    埃里克把车停到了马路边上,让开了丰田车出行的通路。熄了火,埃里克走上台阶,来到房子的正门前,按响了门铃。

    过了片刻,一个年轻男人走出来打开了房门。

    这男人一头黑色微卷的头发,中等身材,体态匀称。正是新任务简报上的搭档。

    他左手用两只手指捏着一瓶啤酒,微眯着眼睛,笑呵呵的望着埃里克,露出洁白的牙齿,看起来健康又阳光。

    “吉姆。”他友好的伸出空着的右手,微笑着说道。

    这一开场完全出乎埃里克的预料,但似乎还不错。

    “埃里克,埃里克·汤姆森。”埃里克一下子被他的友好打动了,在路上思索的如何开场都没有了意义,两个人的手握在一起,距离迅速的拉近了。

    “你是萨拉派来的?”吉姆问道。

    埃里克微微一怔,他本以为副局长并没有联系吉姆,而是需要自己来向他解释来龙去脉,看起来萨拉副局长的高效率确实名副其实啊。

    “是的。”埃里克回答,四下看了看,然后掏出自己的证件给吉姆看。“我是 NSA 的情报员,是你最近这次任务的搭档。”

    “嗯,我知道你来干什么。不过,我们短时间内应该走不了。”吉姆还是微笑着。

    “你不如把车停到车库门前,不要占用社区的车道。这个社区的规则有点多,大家都很注意维护。”

    埃里克回头看了看。“好的。”

    埃里克将自己的车停到了吉姆的车库门前,挡住了车库里的丰田车的去路。

    吉姆靠在门口等他,见他停好了车,招呼他进屋。

    “你吃烧烤吗?来,和我们一起喝一杯。”

    埃里克有点儿异样的感觉,从见到吉姆开始,他似乎就是一种简单直接又很轻松惬意的状态。看起来很友好,也知道身上肩负任务,但却仍然自行自是,让人没有办法去打扰他。

    埃里克觉得自己似乎也受到他的影响。

    自己的内心里,急切的想要推进任务。但吉姆身上的那份闲适,却让自己有了一丝不应该去打扰的感觉。

    埃里克跟着吉姆进了屋。

    房间里采光很好,地面上铺的是灰白色的橡木地板,让房间里显得很明亮。

    进屋就是客厅,左手边有一台巨大的壁挂液晶电视,电视下面一个长条形的矮柜,上面摆放着几台不同的游戏机,搭配的手柄都是多份。

    电视前一张矮几,由一张米白色的长转角沙发围住,比萨拉办公室里的沙发还要长,可以轻松容纳四五个人坐成一排,沙发上面有两只猫咪,一黑一白,黑的那只前腿伸的直直的,袒露着肚皮睡觉,白的那只趴在旁边,抬起小脑袋,尾巴蓬松,微微摇摆,正警惕的望向埃里克。

    转角沙发的另一边,还有一张懒人椅,同样是米白色的,房间的角落,还摞放着几把宜家风格的椅子。

    看家具陈设,这是一个经常要同时接待多个客人的布置,但房间里的装饰又非常简单,连一张照片都没有看到,也没有什么记录房子主人过往的陈设。

    房间的右侧,是一间宽阔的开放式餐厅,更远处连着厨房,由一堵薄墙将空间分隔开,在薄墙的靠近客厅的一侧,是一条通向二楼的转角楼梯。墙延伸的也不远,留下一大半的开放空间展示厨房的装饰。

    厨房同样以米白色石料为基调,不过地板换成了深色的地板砖,橱柜则全都使用米白色饰面板,看起来干净整洁,空间分割也清晰无比。

    楼梯旁边是一条走廊,走廊的尽头是一扇木质棱窗小门,通向后院。楼梯下面,靠近木质小门的一边,装了一台嵌入式的双开门冰箱,

    埃里克跟着吉姆,从楼梯旁的走廊走向后院,外面传来几个男人热烈的聊天声,还若隐若现的飘来几缕烤肉的烟火味道。

    推开木质小门,聊天的声音更加清晰。三个男子正围坐在一张防腐木做成的户外桌旁边,边喝酒边高声聊天。还有一个男人在稍远的地方摆弄另一张桌子上的食材,旁边的烤架升起一团团烟雾。还有一只黑白花的猫咪,正在烤架旁边撕咬一块肉排。

    “来,我来介绍一下。”吉姆开口道。“这位新朋友,叫埃里克。”

    三个男人不再交谈,都转向埃里克。

    “穿花衬衫的这位是亚历克斯。这位喝汽水的是瑞恩,他对酒精过敏,可怜的家伙。这个是丹尼尔,别看他这张脸,其实他弹吉他非常有一手。烤肉的那个是卡洛斯,他有三家烧烤餐厅,火焰罗德里。不过现在,他只给朋友烤肉。”吉姆用手拍了拍埃里克的肩膀。“你有口福了。”

    “嗨~,嗨~,我可是练过的。”那个叫丹尼尔的是一张亚裔面孔,他举起拳头,向吉姆示威,似乎对吉姆的介绍不甚满意。但他脸上的表情已经告诉所有人,他们经常这样打闹。

    几个人都冲着埃里克点了点头,就算是认识了。

    穿花衬衫的亚历克斯用手拉开一瓶啤酒的瓶盖,递给埃里克。

    埃里克也不推拒,接了过来,站到吉姆和亚历克斯之间的空位旁边。

    “我们继续谈工程,你的新朋友不会无聊吧?”亚历克斯转向吉姆,问道。

    “你们聊,不用管我。”埃里克才是闯入者,他很明白自己应该做什么。

    “我能随便看看吗?”埃里克问吉姆。

    “没问题,当成是自己家就好。饿了的话,就选自己喜欢的吃,不过暂时只有香肠和鸡翅。冰箱里有饮料,厕所在楼梯旁边,那扇白色的门就是。”吉姆微笑着回答他。

    埃里克拎着啤酒瓶,也不离远,在小院里转转。

    后院打理的也非常简单,只有最基本的绿草坪,大概也是像正门的简单草坪一样,正好踩在社区规范的底线之上吧。

    后院的周围就是稀疏的树林,都是高大的乔木,可以通过树干的空隙看到更远处的溪流。

    吉姆他们的讨论声不算大,但在周围是树林的静谧空间里,埃里克可以听的很清楚。他们正在商量为社区里筹建一条健身步道。

    “如果加上自行车道的话,需要的预算就太高了。HOA 那里想通过会很困难。”会功夫的丹尼尔正在阐述自己的想法。“自行车道也没有跑步道那么有用,没有必要额外修建。”

    “自行车道也不需要多少预算。”花衬衫的亚历克斯一脸严肃的说。“我们的车道本来就修的很好,也足够宽,只需要在现在的路面上,用热熔标线涂料画出范围和标记就可以了。我可以把预算价格压低到 HOA 可以接受的范围。多个项目,联邦补助也能多拿一些。我嘛,反正少赚点也没问题,地产价值的升值可以很容易覆盖。”

    “那我就没问题了。”会功夫的丹尼尔咧嘴笑了起来,他的眉毛一跳一跳的。“你吃点儿亏,我没意见。”

    “这样我们基本上就可以敲定了。三件事,第一,只修社区的最外环和中间的交叉;第二,不扩展路面,只做翻建;三,翻建的同时标画出自行车道。还有问题吗?”花衬衫的亚历克斯环视了一圈,提高声音让烤肉的卡洛斯也可以听到。

    众人纷纷点头同意,正在烤肉的卡洛斯没有回头,远远的给了一个 OK 的手势。

    “好,那就这样定了。我去整理一份具体的翻建预算和一份未来维修计划的预算。丹尼尔负责申请联邦政府和州政府的的建设补助,吉姆负责拉票,瑞恩组织志愿者。”

    “卡洛斯,牛腰还没烤好吗?”亚历克斯把身子向后一靠,脸上立刻换上了一副轻松的神情,远远的招呼烤肉的卡洛斯。

    自始至终,埃里克都没能找到机会和吉姆单独对话,无论吉姆是无意的还是刻意的,都没有给埃里克留下谈论任务的空档。

    直到一顿墨西哥风味的烤肉吃完,宾客们纷纷道别离开,只剩下埃里克和吉姆两个人。

    埃里克手里拿着一瓶啤酒,远远的看着吉姆将剩下的鸡腿肉撕成小块,不紧不慢的喂给一黑一白两只猫咪。

    白色的猫咪追着吉姆拿着鸡肉的手,边吃边蹭。那只全黑的猫,只要见到埃里克靠近一点儿,就立刻不再吃肉,而是竖起尾巴,炸起被毛,嘴里发出威胁的嘶哈声。

    似乎在完成任务的道路上,困难重重啊。埃里克在心里自嘲道。

    但如果吉姆并不着急的话,对自己需要把他带回来这个额外任务而言,也许并非是什么坏事。

    “萨拉还好吗?”吉姆抬起头问道,两只猫咪不紧不慢的从他手中把鸡肉叼走,再放到地板上慢慢吃。

    “她很有精神。”埃里克点点头,他想起了副局长指着托马斯的鼻子破口大骂的样子。

    吉姆主动攀谈,是个好现象。面对一个自己不熟悉的搭档,最重要的是先看他真正想做些什么,才能决定自己在什么程度上可以相信他。

    吉姆的脸上,还是那种淡淡的有些宁静的微笑。

    “萨拉是我最好的上司,我们一起共事了六年。”吉姆说。

    他手中的鸡肉被两只猫咪叼走吃完,白猫还意犹未尽的舔着吉姆的手心。

    “她很熟悉我,所以才会叫你过来。她是在担心我留在中国,对吗?”

    埃里克不置可否。

    吉姆从自己的屁股口袋里掏出证件,递给埃里克,然后拿起自己身边未喝完的啤酒。

    “她还可能会和你说,我是一个无政府主义者。”吉姆咧开嘴笑了起来。

    埃里克附和的笑了笑,微微点了点头,这一次算是默认了。

    “其实还是有一些不一样的。”

    “我爸爸是中国人,虽然他很早就和我妈妈离了婚,但是我的整个童年里,他还是经常在我身边。”

    “我的性格和做派,其实很多都是从他那里来的。比如,不屑于说谎,只遵从内心,或者很喜欢为别人考虑之类的。但萨拉很难理解我说的这些,她总是把我归类到无政府主义。”

    “其实我只是不太喜欢遵守刻板的规矩,也不太喜欢为一些奇怪的刻板的理念去奋斗。如果一定要分一个类别的话,有点像中国古时候的一个哲学流派,叫做道家。我喜欢坚持自己的想法和选择。”

    吉姆还是用左手的两根手指捏着啤酒瓶的瓶口,不紧不慢的给埃里克讲着自己的性格。另一只手接过埃里克查看过的证件,放回自己的屁股口袋里。

    “在我看了我爸爸的那场演讲之后,我就很想去中国,而且大概率会留在那里。”吉姆毫不遮掩自己的意图。

    “如果真的有机会实现一个理想国,我很希望能参与到里面去,最不济的,我也想在旁边看着。”

    “所以,我应该是一个你不太想要的搭档,我可能会让你的工作很难做。”

    “我不认为 NSA 派我们两个去到中国,是为了协助实现这个全世界解放的计划。不然他们应该派的是科学家,而不情报员。”

    “我想,他们只是想要获得新的科技优势,甚至是垄断这种科技上的可能性,重新恢复霸权。”

    “所以我觉得,我自己应该不会回来,如果我觉得 NSA 想要的,和我想要的相悖,我还会妨碍你去获取情报。这个,大概才是萨拉说我是无政府主义者的原因。”

    “所以,如果到了中国,你还是把我看成是敌人比较好。”

    “或者,趁你还没有陷得太深,我还有办法劝说萨拉把你撤回去,也可以由你来劝说她把我留下来。”吉姆好像是在谈论别人的事情,悠闲地喝着啤酒。

    埃里克无言以对。这样毫不掩饰自己的目的和行事将会与其他人的意愿相悖的行为,可以称之为坦诚、无视、坚决或者其他的什么,但却让人感受不到有转圜的机会。

    吉姆看起来就像是这样一个人,他不隐藏自己的目的,也毫不掩饰自己的偏好。

    也许,当你尝试用普遍存在的道德和价值观去约束他的时候,他都会坦然的对你说一声抱歉,向你露出洁白的牙齿,粲然一笑,然后按照他自己的想法继续前进。而上下级和国家这些概念,对他的约束当然更加不值一提。

    “感谢你这么坦诚啊!”埃里克故作尴尬的笑了笑。

    这一次的行动,还没有任何进展就已经多了一个强有力的对手,真是让人哭笑不得。但是临阵退缩,实在也不是埃里克的性格。

    “你真的相信卫沙博士所设想的世界能够实现?”埃里克问。

    “我相信。”吉姆不假思索的回答。

    “我刚刚说过,我的性格里,有很大一部分来自于我爸爸。尤其是不屑于说谎。他说的,我就相信。”吉姆脸上的微笑里还略带着一种得意的神情。

    “不,你误会我的意思了。”埃里克说。

    “如果是理想的情况下,像是你父亲这样的人注定要改变世界。他的理想也许真的无懈可击,技术可能也有了突破性的进展。但是,并不是所有的人都会向往那样的世界。就像你说的,至少 NSA 派我们两个过去,不会是为了你向往的那个世界。”

    埃里克也学吉姆用两根手指捏住瓶口,凑过去和吉姆的酒瓶碰了碰。

    “你可能已经知道你父亲倒在演讲台上的事了,这可能是一个意外,也可能会是某些人做了手脚,你有没有想过,那技术在……”

    “所以我才有了去中国的想法。我想知道是不是有人在搞阴谋,如果是,我爸爸会需要我在他身边。”

    吉姆打断埃里克的话。虽然他的脸上依然还有微笑,但似乎失去了淡然,埃里克第一次看到他表现出有些急切。

    看到吉姆的样子,埃里克觉得,副局长对这个男人的评判确实有些偏差,他可能不太在乎家庭,也未必如他自己所言想要见证一个新时代,但应该还是很在乎他的父亲。避免节外生枝,还是暂时不要和他谈起连 NSA 也无法获知卫沙博士信息的事情了。

    “还有一件事我需要提前和你说一下。在走之前,我还有一些事情需要去做。因为我不会再回来了,我想把我在意的事情都做一个了结。”

    “我明白你可能会更希望我在国内还有所牵挂,好让你有更多的理由把我带回国,但我不想在还有牵挂的时候就动身去中国。”

    吉姆仰起头,喝光了酒瓶里的残酒。虽然他脸上还带着微笑,但埃里克还是在他脸上看出了一些落寞。

    “用不了太长的时间,就几件事。其实在你来之前,我就已经计划好了。这几天,你就在我这住下吧,客房已经准备好了。如果你不愿意,附近也有一家不错的酒店,不过就是价格贵了点儿。”

    “我也不可能把你拖上飞机,对吧?”埃里克也冲着吉姆笑了笑。

    吉姆也咧开嘴笑了,他的牙齿洁白整齐,笑容干净的像是午后的阳光。

    “好了,我讲完了,你还有什么其他想问的吗?”吉姆做了结语。

    虽然没有遇见过像吉姆一样坦白的人,但直觉告诉他,和这样的人相处,不妨也让自己变的透明一些,这样也许还有更多的机会能够影响他。

    “那么,你能不能坦诚的告诉我,该如何在完成任务后把你带回国呢?”埃里克轻轻摇晃着酒瓶。事情当然不会这么简单,不过遇到宣称自己很坦诚的人,倒是不妨试试看他的真假。

    听到埃里克的提问,吉姆脸上的笑容有些微妙,混合着有趣和欣赏。

    “我可不是那么死板的人,有必要撒谎的时候,我也能不动声色的欺骗别人,只是平时觉得撒谎很麻烦而已。”吉姆并没有正面回答埃里克的问题。

    “如果是这样,你还会这样问吗?”

    “问啊,无非是把你当做一个会说谎的平常人就好了。而且,很少遇到那种自称不说谎的人,总会让人有试试看的想法嘛。”

    “激将法对我也没什么意义,我不大接受别人的定义。”

    “总得什么路子都试试看才知道走不走的通嘛!”埃里克也将瓶中的酒喝干,露出整齐的牙齿,笑的像一个被抓包的孩子。

    “如果我们到了中国,我不觉得你可以把我带回国。不过,我也不是一成不变的,如果你能说服我回来,大概就是因为我对回国更感兴趣,或者我觉得那是我的责任吧。”吉姆不以为意,反倒正经的回答了埃里克的问题。

    “那这几天,我就住在你这儿吧,正好也可以和你多聊一聊,看看能不能找到什么办法把你带回来。”埃里克也坦诚出自己的目的,同时也算是答应了不去干涉吉姆想做的事情。

    “谢谢。”吉姆拍了拍他的肩膀。“我有预感我们会相处得很好。”

    “不过这几天,我需要跟着你,你不介意吧。”埃里克觉得自己逐渐学的有模有样。

    像吉姆一样,他也没有打算征得对方的同意,只是提前说明一下。

    “好,求之不得。”吉姆大概也感觉得到埃里克在学自己的样子,再一次咧开嘴笑了起来,边笑边点着头。

    “那,能先告诉我,我们都要去做些什么吗?我也好做做准备。”埃里克问道。

    “没什么大事,既然不打算回来了,我想把东西都送一送。”吉姆回答道。“没什么大事。”

    “什么时候开始呢?”埃里克继续问道。

    “看运气吧,也许一会儿就可以。”吉姆回答。“现在先休息一下,我带你去看看你的房间。你休息的时候,我可以做一些准备。只要公爵回来,我们就可以出发了。”

    “公爵?”埃里克问道。他的眼睛转向刚刚吃完鸡肉,正在舔舐毛发的两只猫咪。

    吉姆注意到他的视线,微笑着点了点头。“没错,我养的第一只猫。”

    埃里克的临时住所,就是一间很普通的美式卧室,大窗户、木地板、短绒地毯和双人床,看起来简简单单的,但是充满了家的温软。

    “看起来怎么样?”吉姆问他。“还有什么需要的吗?”

    “不需要,我一直都是轻装上阵的。”埃里克亮了亮自己的钱包。“还有一个背包,先放在车里吧。”

    “好,那你先休息一下,要出发的时候我来叫你。”吉姆拍了拍卧室的门板。“你要找我的话,我应该会在楼下。”

    “好,有什么需要帮忙的也可以随时叫我。我也想早点开始任务。”埃里克说道。

    “好。”吉姆转身走了。

    埃里克舒舒服服的和衣躺在床上。他很清楚,其实任务早就已经开始了。就像副局长和吉姆所说的一样,获取有用的情报没那么容易,但带着吉姆回来,也许才是任务里最麻烦也最有趣的那一部分。

    作为世界上最强大情报组织的一员,埃里克非常清楚吉姆所说的不屑于说谎意味着什么。

    一个人,不可能时时刻刻都说谎,总会有些时候不屑于说谎。但是,一个人也总会有想要隐瞒和说谎的时候。如果只凭借几句话就相信一个人没有隐瞒,没有谎言,不免太过于幼稚了。

    现在坦白什么不重要,因为,未来终究是不可预料的。吉姆所说的,不过是不屑于说谎的范围比其他人大一些而已,总会有些他在意的地方,他会隐瞒,会欺骗。

    如果能在出国之前,就找到他的底线,倒是可以轻松一些。而吉姆要去做的,不恰恰正是他所在意的牵挂嘛。

    埃里克闭上眼睛,借着稍许酒意,眯上眼睛休息。偶尔,还可以听到吉姆在楼下收拾东西的声音。

    埃里克这一次的任务注定不会顺畅。

    公爵,一直都没有回家。吉姆似乎也并不着急,一整个下午都在自顾自的整理房间。

    埃里克几次想要插手进去帮忙,想创造一个适合交流的氛围,都被吉姆婉拒了。

    他也并非是拒绝与埃里克的对话,只是总能轻巧的一笔带过不去谈及埃里克想要聊的话题。

    整整一个下午,埃里克都已经和黑色的侯爵和平共处了。吉姆也早已将四只猫包备好,猫砂、猫粮、各种猫玩具和小衣服堆在客厅的角落里。万事俱备,就等着公爵回家,但公爵始终不见踪影。只有另外三只猫咪在角落旁好奇地转悠。

    一下午的时间,埃里克仅仅只是知道了,黑色的那只叫侯爵,白色的叫伯爵,黑白间色的,叫做子爵。

    “不等它了,我们先去酒吧,把车给我的一个学弟。你也开上车吧,这样回来我就可以坐你的车。”吉姆将趴在腿上的伯爵轻轻放在地上,对埃里克说到,脸上还是带着淡淡的微笑。

    这样,去程中就无法在同一辆车内,也就没有了最适合交谈的环境,也就没有办法了解这一次的赴约都有哪些细节。埃里克想,也不知道吉姆是不是故意的。

    不过,毕竟回来的时候,还是会同乘一辆车。

    埃里克开着自己的车,一路上跟着吉姆的丰田,往下城区方向行驶,开了七八英里,在一家灯火通明的酒吧门前慢了下来,在酒吧后的停车场停了下来。

    公爵酒吧,几个蓝色铁板制成的大字立在建筑物的上面,铁板的表面蓝漆剥落了一部分,由深褐色的锈迹替代,在酒吧的灯光下,看上去还挺有独特的风格。

    “公爵,就是我在这里捡到的。”吉姆没头没尾的主动说了一句。

    埃里克和跟着吉姆进了酒吧,就看见靠近角落的卡座上,一个非裔年轻人在招手让他们过去。

    也许是在大学附近的缘故,酒吧里的每一个人看起来都很年轻。不时爆发出欢笑和争论的声音。

    两个人一前一后走过去。

    “这是我的学弟詹姆斯·史密斯。他在美利坚大学的传播学院。”吉姆站定了,给埃里克介绍。

    虽然已经入夜,但詹姆斯看起来精力充沛,棕色的皮肤看起来温润光泽,一头棕色短发,有些微卷,修的很整齐,还用了些发胶让边缘的头发直立起来。他上衣是一件灰色针织夹克,下身穿一条水洗布的牛仔裤,搭配一双流行的白色彩格帆布鞋,露出花花绿绿的袜子。最引人注意的地方,是在他的夹克口袋里,露出一条白色手帕的一角,叠的整整齐齐的。一眼看过去,就是个还涉世未深的学生。

    看到吉姆的到来,让他很兴奋。

    “这是我的新搭档,埃里克·汤姆森。”吉姆也向詹姆斯介绍埃里克。

    “你和吉姆搭档。哇,你一定很厉害,感觉你也就和我差不多年纪,真让人羡慕。”詹姆斯做着年轻人专属的手势,手指在空中绕来绕去的,大概是在夸奖埃里克。

    詹姆斯和埃里克握了握手,各自坐下。

    埃里克坐到吉姆和詹姆斯的对面,方便他们两个谈话。

    詹姆斯将桌上的啤酒杯挪到两个人旁边的桌面上。“不知道你们要喝什么,我就先要了几杯啤酒。”

    那啤酒杯看起来很巨大,像是啤酒节的时候才能见到的大杯子,起码可以装下 30 盎司的啤酒。对于大学生来说,应该是最实惠的选择。

    “布莱恩呢?还没到?”吉姆问他,用手在裤子的口袋里掏出一个巴掌大的盒子递给他。

    “谢谢,谢谢。”詹姆斯兴奋的搓着手,接过吉姆递过来的盒子。

    然后,詹姆斯马上打开盒子,里面是一副银光闪烁的耳机。

    他迫不及待的戴在自己的耳朵上。然后也并没有在意身边的吉姆和埃里克,马上从裤子口袋里掏出手机来进行联机。

    埃里克认得,这是纽拉科技的灵光系列人工助手。对于一个学生来说,确实是比较稀罕的昂贵设备。

    “你会用吗?”吉姆问自己的学弟。

    “会的,会的。”詹姆斯脸上做出很夸张的表情,双手腾空,手指又在空中绕着令人困惑的手势,让人很好奇他到底听到了些什么。

    “联网服务费只到今年的年底,之后你就自己续费吧。”吉姆对他说。

    “好的,好的。”詹姆斯还沉浸在其中,一副乐不可支的样子。“哇,灵光确实太神了。”

    吉姆看他那个样子,任由他自顾自的在手机上调试,没有继续提问。而是转过来和埃里克一人一杯啤酒,慢慢喝着。

    两个人的啤酒喝了一小半,詹姆斯才抬起头来。

    “你真的不用了?”他问吉姆。

    “嗯,不用了。你用吧。”吉姆回答他。

    “布莱恩呢?你们没有一起来?”吉姆再一次四下望了望。

    詹姆斯的兴奋劲褪去了,脸上有了些尴尬的表情。

    “其实,我们最近不常联系。”詹姆斯说。

    “怎么了?”吉姆问。

    “我在准备论文嘛!”詹姆斯挠了挠头。“布莱恩的工作也很忙。”

    埃里克虽然看得出来詹姆斯在避重就轻,但毕竟和自己没什么关系,也就没有搭话。只是在旁边看着两人闲聊,喝着自己的啤酒,注意进出酒吧的人。

    说话间,一个黑发壮汉进了酒吧,刚进门,就四处张望。

    这人穿着随意,一件牛仔裤和一件深色体恤,套了一件黑色夹克。头发散乱,深棕色的眼睛下方隐约可以看到黑眼圈,看起来有些疲惫。

    吉姆和詹姆斯也看到了他,两人都站了起来,迎接这位新来的朋友。

    这个,估计就是布莱恩了,埃里克心想。

    那黑发壮汉在看到吉姆他们的时候,眼睛一亮,径直走了过来。

    他咧开嘴笑着,走过来大咧咧的拥抱了吉姆,然后拍了拍詹姆斯的肩膀。也不等介绍,就伸出两只手来握住埃里克的手,友好的握了握才松开。

    詹姆斯面对这位布莱恩似乎拘谨了不少,没有再手指翻花的去欢迎他。

    然后,他大大咧咧的坐到了吉姆的旁边,占据了刚刚詹姆斯所坐的位置。詹姆斯就只好坐到埃里克的旁边。

    吉姆介绍过两人之后,掏出车钥匙,拍在布莱恩的大手上。布莱恩没有说什么,只是用力捏了捏吉姆的肩膀,拍了拍他的手。

    吉姆打算送出的东西都有了下家,正事看来就办完了。但是,吉姆似乎并没有想要离开的意思。

    埃里克一会还要开车,只喝了一杯啤酒,就不再喝了。虽然依旧不太方便插话,但看到吉姆有想要继续聊聊的样子,倒不妨听听看,如果吉姆能多喝一些,也挺不错。所以,就坐在旁边静静的听着吉姆他们三个喝酒叙旧。

    “听说你最近工作很忙。”吉姆笑着问布莱恩。

    “很忙。刚刚还在工作。”布莱恩要的啤酒很快就到了,他举起杯子,豪气的干掉半杯。

    “你送我的车,能帮上我的大忙。我的那辆老福特最近总是抛锚。”

    “最近的工作很难找。我现在正在前途动力公司工作,量途的检修员。”

    布莱恩举着啤酒杯,看着吉姆有些严肃的望着他,拍了拍吉姆的肩膀,解释道:“没办法,我还有一个家要养。”

    “也没什么,工作挺简单的,就是接到警报就开车过去看看。有损坏就修理一下。因为是技术岗,薪水还不错,周薪能到两千。”布莱恩仰头又干掉杯里剩下的酒。

    “你选这样的工作,以后简历上会很难看,好工作就更不容易找到了。”詹姆斯接话。

    “总不能老在家闲着,其实真正干上了,我也挺喜欢的,有很多很好的人。你的论文怎么样?写的什么?”布莱恩没想继续聊自己的工作,把话题转到詹姆斯身上。

    “我自我感觉还挺好的。”说到自己,詹姆斯的脸上慢慢漾起得意,嘴角上翘,笑的有点傻。

    “题目是《论自私的社会性来源》。我导师也挺支持的,反正现在还没有坏消息。”

    “不错哦,这个题目。层次和角度都可以扩展的很广。写好了的话,还可以讨论到人类行为的根本驱动力层面上。”

    “不过你的标题起这么短,表现的很张扬啊,不怕别人针对你吗?”

    布莱恩笑起来,看起来和吉姆很像。

    “我也在纠结,是不是要给一个长一点的题目,低调一点。但总觉得很可惜啊,这么好的一个题目。我做好副标题和引文不就好了。确实不太想改。”詹姆斯挠着脑袋回答。

    “你是怎么区分自私的自然性和社会性的?人的自私会有单纯的社会性来源吗?”布莱恩继续问。

    “最后会不会都可以追溯到自我保护和繁衍后代这种自然性来源上去?那不是和道金斯的那本书的观点差不多了吗?”

    “哇,哇,布里,你毕业这么久,还是这么厉害,一下子就挖掘到这么深的问题。我的导师都花了好久才问到这些问题。”詹姆斯再一次挠了挠头。

    “其实我还没想好这里,我打算从马斯洛的需求层次入手去考虑,但好像总还是摆脱不了最终追溯到自然性上面去。”

    “马斯洛本身就是基于人的自然性去建立的需求层次理论,你按马斯洛的理论去找,当然会最终追溯到自然性上面去。”布莱恩立刻指出了詹姆斯的问题。

    詹姆斯无言,陷入思索。埃里克坐在他旁边,既没有酒喝,也没有什么了不得的观点参与到对话里,稍微有些尴尬。带着些许疑惑,他望向吉姆。吉姆也在默默听着,喝着他自己那半杯啤酒。

    “社会学。”吉姆注意到埃里克的目光,夸张了口型但放低声音,比划着对埃里克说。

    “我也想不到,不过你倒是可以从个体需求和社会需求层面去划分。不去用自然性和社会性的划分方法来写。”布莱恩说道。

    “厉害,厉害。好办法。我回去想想。”詹姆斯的眼睛一下子亮了起来,好像找到了通往智慧的道路。

    “不过,这个方向就小多了,不太适合用那个短标题了。”布莱恩提醒他。

    “你要想增加一些深度的话,就需要加入一些专业领域里关注度比较高的社会性问题,还要给出讨论和解决方案。”

    埃里克跟不上他们的讨论,微微觉得无聊,靠在沙发的靠背上,抱着膀听他们继续说。

    倒是吉姆注意到了埃里克的无所事事,他站起身来,冲着吧台的女服务员比划着,过了一会儿,服务员就又上了一轮四杯啤酒。

    “再喝一杯吧,加上出门前喝的两瓶啤酒,还达不到酒驾的标准。”吉姆将一杯啤酒推向埃里克。

    “我还想再待一会儿,挺长时间没见他们俩,想重温一下。”

    埃里克盯着眼前的大杯子,还是满满的酒,觉得自己还是不要听吉姆的建议比较好。

    “这两天网络上很火的那个发布会。倒是可以加到我的论文里。”詹姆斯说道。

    他的眼睛从在坐的人身上飘过,然后停留在吉姆身上,似乎想征求他的意见。

    “可以去论证一下共产主义社会下人类的自私会是什么样子。”

    吉姆耸了耸肩,向布莱恩努了努嘴,示意了一下。

    布莱恩正拿着一杯啤酒,大口大口的喝着,又是一口气喝掉半杯,才放下杯子。

    “共产主义?这个话题写到论文里太大了。你还需要先论证共产主义出现的可能性。哈!都够写十几篇论文的了。”布莱恩说道。

    “而且,网络风向不代表学术风向,学社会学的还是要有点儿政治敏感才行。不然你站错队,找工作的时候就要受苦了。”

    “你还是从其他方面想想办法吧。要不就改个影响小一点的题目。”布莱恩给他建议。

    詹姆斯不说话了,捧着脑袋开始思索。

    “你呢?要去做什么?为什么突然说要把车送我?”布莱恩问吉姆。

    “新任务,这一次可能是最后一次见你们了。”吉姆回答他,但似乎也没打算多说。

    “拣你能说的说吧。”布莱恩看起来非常清楚吉姆的工作性质。

    “没什么能说的。能说的都已经说过了。”吉姆向埃里克抬了抬下巴,向布莱恩示意这是自己能透露的极限。

    埃里克举杯示意了一下,算是印证了吉姆的说法。

    “把他活着带回来,埃里克。”布莱恩举杯过来。

    “我尽我所能。”埃里克和布莱恩碰了一下杯,相视着各自喝了一口。

    “不能聊任务,就谈别的吧。”布莱恩拍了拍吉姆。

    “喜欢的话题不谈,也很容易让人猜到你们的任务是什么。”

    埃里克和吉姆对望了一眼。埃里克心里暗自思忖,这个布莱恩也不是一个简单的角色。

    喜欢的话题?埃里克在心里品味着布莱恩的话。

    大概,这几个人以前经常会谈论起共产主义之类的政治话题吧。

    “你们两个刚刚聊的自私的社会性这个话题。我倒是有了点想法。”吉姆说。

    “如果不可避免的谈及自私的自然性,不如直接谈就好。只需要把重点放在非自然的部分,有哪些自私是人类有了社会性之后才有的?私有制就不是大自然里天然存在的法则。”吉姆举起杯子,似乎在示意那杯酒就是他私人的东西。

    “是天然存在的法则吧?”詹姆斯抬起头来,问道。

    “嗯,这个角度应该可以。”布莱恩表示赞同。

    然后,他对着詹姆斯解释:“自私是一种天性,因为自私才能让生物存活下来,这是道金斯所论证过的。虽然我觉得他颠倒了因果,但对应关系还是有的。”

    “但在自然界里,生物和生物的自私还有所不同。没有社会性的生物,遵循的是弱肉强食的法则,谁更强大,谁就可以抢夺更好的事物。食物,地盘,配偶。而社会性的生物所遵循的法则会更加复杂和高效。”

    “比如,社会性动物会划分等级作为惯例来进行分配,而不用经常性的进行对抗来争夺。哈!就像现在,我们每个人都不会去抢其他人的啤酒,而是遵循社会性的规则,自己喝自己的。”

    像是为了演示给詹姆斯看一样,布莱恩举起自己手中的杯子,喝了一口酒。

    “这下,你也不用加入什么政治敏感的话题了。不过,标题还是换一个吧,毕竟是妥协版的研究方向。”

    布莱恩进门没多久,酒却下的极快。他的眼神已经开始有些惺忪了,却并没有打算放掉手中的杯子。

    “换标题太可惜了。而且那个演讲这两天太火了,要是能加进来就最好了。”詹姆斯听布莱恩说到题目的事情,脸上无法掩饰的失落。

    “嗯,社会性的自私,怎么分辨比较好?超出自身所需的那部分占有欲?”吉姆接过话头。

    “哈!你说得对,超出自身所需的部分。维持生存所需,就是自然性的自私。超出的部分,是社会性的自私。哈哈,这个话题太有趣了。”布莱恩举起的杯子还没放下,他把杯子凑到眼前,定定注视着里面的微小气泡。

    “自然性的需求,都是要自己去满足的。缺少食物,要自己去捕猎和采集,缺少温暖,要自己寻找洞窟,赶走敌人,自己生火。”

    “但是社会性的自私,就要占有别人的努力,就要占有除自然性需求以外的东西。欲望超出自身所需,就是贪婪,再由贪婪衍生出其他的罪状。”

    “因他人有而我没有,嫉妒;因想得到而不得,憤怒;因占有他人的努力而无需努力,怠惰;因占有超出所需而放纵,暴食和色慾;最后,才是因占有而自视甚高,才是傲慢。”布莱恩慢慢数着数种罪状。

    “没想到你的一篇论文,还可以把流传千年的七宗罪换个次序。”布莱恩喝下一口酒。

    “哈!上帝会惩罚你的,詹姆斯。哈哈。”

    “别对上帝不敬,布莱恩。”詹姆斯小声抱怨了一句。

    “你这才是傲慢,是最大罪。”

    布莱恩笑了笑,不以为意。吉姆也慢慢的啜着酒,没有再加入讨论。埃里克则最沉默,坐在角落里静静的听他们辩论。

    “这个话题能扩展范围挺大的,你确实可以把政治经济学也拉进来,把共产主义也拉进来。不过那内容,都够写一本书了。”布莱恩呵呵笑着,用酒杯比划着,向詹姆斯示意。酒杯里的残酒随着杯子摇晃,溅出少许泡沫。

    “想要占有别人的努力,就要使用暴力,把别人的据为己有。以此包装出一个惯例,像猴子一样,不需要每次都用暴力,只需要使用暴力来创造一个惯例,按照这个惯例来分配就好。”

    “直到一个惯例被新的暴力打破,被新的惯例所取代。这个惯例,就是规则,就是私有制,就是物权,就是一切阶级的划分方法。”布莱恩把啤酒杯放在桌子上,用手拨弄着酒杯的把手,让啤酒杯在桌上慢慢的转圈。

    “这样才可以确定物品的归属,这样才能成为新的自私。有了物权,能确定归属,才有贪婪,才会有其他的所有罪孽。”

    “这种自私,就是社会性的自私。以现在的社会来评判的话,大部分的自私,其来源恰恰是社会性。个体的自私反而是来自其他的个体或者集体。”

    “哈!这个结论可真是讽刺。”布莱恩仰头喝光自己杯中的酒,把空酒杯豪气的往桌面上一墩。

    “这些新的自私,因为社会性又形成了新的分配规则,新的分配规则又带来了新型的自私,然后再创造新的分配规则。无穷无尽。哈哈。”

    布莱恩说完,向着詹姆斯探身过去,笑着拿走了摆在他面前那杯还没动过的啤酒。

    “帮你扩展思路,换你一杯啤酒。新手段,新规则,新自私,新啤酒。哈哈。”

    布莱恩滔滔不绝,把一个话题变成了一场个人秀。

    詹姆斯的酒杯一直举在嘴的旁边,但心思却不在喝酒上,一大杯酒,只喝掉了一半多一些。倒也并不在意自己面前的另一杯被布莱恩拿走。

    “什么样的新规则?契约?法律?阶级?”吉姆适时的加入进来,他的酒也喝的不多,但也喝到第二杯了。

    “没有新的手段,统统都是暴力。”布莱恩大声插话进来。“不过是暴力的新面目而已。”

    “剥夺他人利益,满足自己的自私,统统都是如此。”布莱恩说到。

    “身体暴力,精神暴力,经济暴力,文化暴力,性暴力,网络暴力,甚至示弱都可以成为暴力,统统都是想要拿走别人的利益,满足自己的私欲。”布莱恩慷慨陈词,声音大的引来其它客人频频望向这一桌。

    “你慢点喝吧。”吉姆拍了拍布莱恩拿着酒杯的手。布莱恩已经喝到第三杯了,他还是最后来的那个。

    “对呀,对呀。那个卫沙博士所演讲的,正是终结暴力的最好办法。通过开源的技术变革,实现一个前所未有的世界,甚至可以从根本上消灭所有的自私。加到我的论文里应该不错吧。”詹姆斯说。

    “所谓的开源只是一个幌子。到最后依然逃不脱国家暴力的控制。随便找一个理由终止项目,就可以独自垄断关键技术,还能将所有人的付出据为己有。”布莱恩转头看了吉姆一眼,又看了看埃里克。

    他的眼睛里面虽然有着饮酒后的朦胧,但更多的是一种洞察了内情的利光。

    “如果真是那样,还不如用些手段,把那些技术都挖回到国内来,我们的家人朋友还都能因此而受益,对吧?”布莱恩大手一挥,搂着吉姆的肩膀拍了拍。

    埃里克现在可以确定,布莱恩仅凭吉姆的沉默不语就把两个人的任务猜了个大概。

    “你又开始民族主义了,布莱恩。社会学就是要让更多的人达成共识,最好能够促成全民参与,卫沙博士的演讲是个最好的例子。他让一个朦胧的幻想变成了所有人都可以追逐的目标。”詹姆斯看起来不是很开心,反驳到。

    “狗屎,民族主义不好吗?你搞社会学难道就能越过身边的人,先去与远在天边的人达成共识?”

    “民族主义团结了人民,造就了所有强大的现代国家,以人民的力量来维护人民的利益。全民参与?世界范围吗?怎么团结?谁来团结?利益在哪里?谁来维护这份利益?为了谁来维护利益?为你?为我?为中国人?还是为美国人?哈!难道要先越过维护一部分人的利益,直接去维护全部人的利益?”

    布莱恩的反驳极快,暴风骤雨一样,让人连插嘴的机会都没有。

    “你不喜欢我谈民族主义,却没办法否定民族主义存在的事实。”

    “美国建国初期可能只是一个因为利益而团结起来的国家。但是,到了现在,经历了内战和冲突之后,美国之所以还存在,就是因为大部分的美国人还认可这个国家,认可自己是个美国人,认可自己应该维护美国的利益,这就是民族主义。”

    “大部分的中国人会认可中国,这就是民族主义。”

    “这是现实,你改变不了。当一个了不起的计划发起时,确实什么样的承诺都可以给。在为了理想而付出的时候,也可以不分你我。”

    “但是,当到了需要利益分配的时候,你觉得美国人会怎么选择?中国人又会怎么选择?即便我们的国家早就不再维护人民的利益,但反正人民并不知道。”

    布莱恩说出的每一个字,都让詹姆斯的脸色变得更难看,他张着嘴,却半天都说不出话来。

    “我承认卫沙的理想让我很心动,这甚至可以算是第一个可以触摸到的理想世界。”

    “这个计划可以开始,也可以发展,但是不可避免的,要问到最后一个问题:结果为谁牟利?”

    “计划如果成功,谁来保证承诺的结果可以兑现?是你还是我?”

    “如果结果不兑现,谁有能力去对抗一个手握终极科技的人?是你还是我?”

    “如果计划失败,又是谁来为无效的投入负责?是你还是我?”

    “隐形的投入是庞大的,也是分散的,还是不能忽视的成本。这些成本却是确定的,终究要平摊到每一个人的头上。因为你在参与这个计划的时候,注定是要忽略其它计划的。”

    布莱恩再一次举起了手中的玻璃杯,一口气又干掉了半杯。

    “就像是我在说话的时候就不可能喝酒一样。”就在詹姆斯刚刚张嘴,想要反驳的时候,他挪开了杯子,喘了一口气,再一次开口。

    “一个计划,嘴上说的再好,目的终究是自私的。不是一个个体的自私,也会是一个社会性的自私。你不正是想要研究这个吗?”

    “你是想在一个自私的计划里获得一个不自私的结果?我打从心里喜欢你的理想主义,我也觉得早晚有一天,人类真的会进入一个理想中的大同世界。”

    布莱恩的脸上并没有任何嘲讽的神色,埃里克觉得他确实说的是真心话。

    “但是,在这之前,你要接受自己所在的现实,你要真正认清楚你的理想和现实之间的不同,你才能真正的去实现它。”

    布莱恩把手里的杯子放在桌子上,双手环抱,眼睛盯着詹姆斯,不喝酒了,也不说话了,像是在给詹姆斯反驳的机会。但是,埃里克明白,这是一种挑衅的架势,就是在逼迫对方反击。

    吉姆刚作势要插话,詹姆斯就已经开口了。

    他看起来早就想要反驳了,但也可以看出来,他不太擅长和别人争论,所以才会憋到现在才有反驳的机会。

    “我相信卫沙能成功,中国也是一个形象很好的大国,沙公司也是一家信誉极好的公司。而且,这个华胥计划,每个人都会向往的,因为是有益于每一个人的。每个人都会向往安全,富足和健康。只要是向往文明的人和国家,都会给予支持。因为每一个国家的民众都会支持,国民支持的,国家就会支持。”

    詹姆斯还没说完的时候,埃里克就有点哑然。等他说完了,埃里克不免在心里笑了起来。

    这种状态,想要辩赢那个布莱恩,实在是太困难了。

    即便是布莱恩看起来已经有些醉意了,脑子却不含糊。想要结束这场对话,沉默才是最好的办法。但是,詹姆斯却没考虑过这些事,他想要在辩论中胜利的愿望,反而会将他推向了失败。

    “成功?凭什么成功?凭一个一厢情愿的想法?”布莱恩果然开始反击,他反问道。

    布莱恩扁着嘴,打了个嗝,然后又左右错动了一下下巴,活动活动嘴唇。他喝多了,埃里克心想。

    “你是学社会学的,即便是没学过,你至少听说过马克思的论断吧?”

    “你支持的这个计划,你想要达成的这个目标?是不是叫做共产主义?啊?”

    “马克思的论断里,只需要生产力达到标准就可以了吗?还需要暴力革命啊,詹姆斯。”

    “马克思的逻辑推衍虽然不是完美无瑕,但没有任何统治阶级会轻易放弃到手的利益和特权,除非他们逼不得已。这一点我举双手赞成。”

    “世界上每一个国家的历史也同样证明,想要从统治阶级手中获得利益,就只有暴力革命一条路。法国大革命如此,俄国革命如此,中国革命如此,古巴革命也是如此。资产阶级革命如此,无产阶级革命也是如此。”

    “改良派,从来都是历史的牺牲品。我们民权运动如此,印度的独立如此,包装的漂漂亮亮的高福利国家也是一样,无非是牺牲掉多少人的利益,牺牲的是底层还是次底层而已。”

    “想要进入共产主义,只有无产者通过暴力革命成为统治阶级才可以。无产者在哪里?无产者在哪里?是在中国?还是在美国?还是在欧洲?无产者在哪里?告诉我,詹姆斯。无产者在哪里?那些用暴力反抗,用暴力革命的无产者,他们现在都在哪里?哈!没有他们,你怎么造就一个共产主义的世界?”

    布莱恩醉了,他的头脑还有逻辑,身体却已经开始迟钝迷乱了。但他还是再一次举起了酒杯,喝了一大口酒。

    “暴力不是万能的,也不是必须的。”落了下风的詹姆斯显然并不想认输。

    “有很多制度上的成就都是用非暴力手段达成的,有很多伟人都是使用非暴力的手段来鼓舞其他人的。暴力并不是必须的。暴力是错的。”

    吉姆拍了拍布莱恩,好像是在安抚他,想让他少说一些。但一点作用也没有,布莱恩看起来正在兴头上。

    “那个卫沙,哈哈。他也许是个科技先锋,但他和你一样是个书呆子,詹姆斯。”

    “你以为他公开来演讲,吸引的就只有像你这样的支持者吗?”

    “哈!他的敌人会更早一步找到他。第一时间去抢走他的技术,挖走他的研究员,在政治上孤立他,在金钱上打压他。”

    “如果做不到这些,他们还会像以前一样,完美的使用各种暴力,夺去所有的可能性,当然也会包括卫沙这个人。这些,都应该是你研究的目标,是自私啊。詹姆斯。这不正是你要研究的自私吗?”

    布莱恩说话的时候,埃里克望向吉姆,他的脸色暗沉,一脸凝重。

    布莱恩的话刚刚说完,詹姆斯的不满爆发了,他把手规规矩矩的拍在桌子上,似乎想要引人注意,但又不想打扰其他人一样。

    “你喝多了,布莱恩。闭上你的嘴吧,你的暴力和民族主义都不是这个文明世界的东西。合作才是未来,只有合作才能共同发展。”詹姆斯说。

    布莱恩的眼睛都要眯在一起了,正想要继续说话的时候,被詹姆斯打断了。

    他努力睁了睁眼睛,抿了抿嘴唇,盯住了詹姆斯看了一会儿。然后用手去抓自己面前的酒杯。

    他没有管吉姆在旁边的阻拦和劝说,没有歇气,一口气干掉了所有剩下的酒。

    “嘿,詹姆斯。对不起,我太得意忘形了。”

    布莱恩向詹姆斯道歉,语气很诚恳,嘴里咽着吐沫。

    “我觉得你说的对,詹姆斯。暴力就是他娘的狗屎。”

    “尤其是种族主义带来的暴力,真是他娘的狗屎。是吧?”

    “暴力绝对是错的。对吧?詹姆斯?”

    布莱恩已经有些晃悠了,吉姆伸出手,扶住他的胳膊,让他不至于撞到什么。

    听到布莱恩说的话,詹姆斯看起来突然有点不好意思,似乎为自己刚刚那不轻不重的拍了拍桌子而感到羞愧。

    “当然,暴力绝对是错的。布莱恩,你能想明白真好。暴力绝对是他妈的错的。”

    他也学着布莱恩的语调和措辞,满脸羞愧的也说了一句脏话,好像是希望可以融入到那个与他格格不入的粗俗氛围里一样。

    布莱恩扭了扭胳膊,把胳膊从吉姆的搀扶里抽出来。

    然后,他抡圆了膀子给了詹姆斯一巴掌。

    所有的人都猝不及防,吉姆和埃里克还没反应过来,巴掌已经打在了詹姆斯的脸上,发出一声巨大巴掌声,把他从沙发上抽的坐到了地上。

    “你干什么?布莱恩。耳机呢?耳机呢?我的耳机呢?啊,我流血了。”

    詹姆斯坐在地上,被那一巴掌抽的迷迷糊糊的,嘴唇上被抽裂了一道口子。他抹了一把,反而把血抹的到处都是,弄的到处都鲜血淋漓的。他把胳膊乍起来,让自己的衣服远离鲜血,用手不断接着滴滴渗出的鲜血,然后双手摩擦着抹匀搓干。他的眼睛盯着地面,四处寻找。

    那一声巴掌,即便在嘈杂的酒吧里,都显得格外清脆响亮。周围的客人,全都被刚刚那一响亮的巴掌吸引了注意力,纷纷转头望了过来。有的人远远的站起来,张望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吉姆拖着布莱恩的右手,不让他继续接近詹姆斯。

    “詹姆斯,暴力是不对的,对吗?”

    布莱恩就像是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那样,脸上非常平静,刚刚的那一脸的醉意都看不见了。

    然后,他很快又恢复到了之前那醉醺醺的样子,伸手去拿桌上的杯子。但他的杯子里已经没有一滴酒了。

    他环顾了一下,看到埃里克的面前的杯子还是将满的。他站起来,探身子出去作势伸手去够。

    “当然不对,别人……”

    詹姆斯还没说完,布莱恩就飞起一脚又踢了出去。

    他这一脚的姿势本就扭曲着身体,离詹姆斯也远,还被吉姆拽着。但他还是尽力的伸出脚,踢在了詹姆斯的下巴上。他自己则打了个趔趄,身体打着横摔在沙发上。

    “啊~,木特呃。”詹姆斯含混不清的喊着,他的舌头好像受了伤。

    吉姆这个时候反应了过来,他从布莱恩的身后伸出双手,扶他起来的同时牢牢抓住他的胳膊,把他往卡座里面拽。不让他再靠近詹姆斯。

    埃里克也站起身来,挡在了布莱恩和詹姆斯中间。

    然后埃里克把詹姆斯从地上扶了起来,詹姆斯满嘴是血,不断的用手接着滴下的血液和口水,手上也都是一抹一抹的血迹,看起来狼狈极了。

    布莱恩轻轻摇了摇手臂,平静但坚定的摆脱掉吉姆的手。看到埃里克挡在中间,吉姆也就慢慢放开了布莱恩。

    “詹姆斯,我再问你一遍!暴力是不对的。对吗?”

    布莱恩又是那一脸宁静的样子,一字一顿的问。虽然语调和表情里没有一丝一毫的威胁,但在场的每个人都能明确的感受到他的威胁。

    吉姆马上又去伸手压住他的胳膊,不让他有再次暴起的机会。埃里克则把詹姆斯牢牢的护在身后,将他和布莱恩隔开。

    布莱恩的胳膊被吉姆控制着,他表现的有点不耐烦。努力的想要摆脱吉姆的束缚。他转向吉姆,望着吉姆的眼睛,脸上依然一片宁静。

    “你放开我吧,我好了,我没事了。”

    布莱恩把两只手都举起来,五指叉开,做出投降的样子。

    “我只想帮詹姆斯擦擦血。”

    吉姆没有听他的,还是把他压在座位上,不让他起身。

    埃里克听布莱恩的话,在四周找了找,拍遍了口袋,都没有找到纸巾。他把头转向詹姆斯,看着他夹克口袋里那露出一角的手帕,指了指。

    詹姆斯读懂了埃里克的意思,他点了点头。

    埃里克抽出詹姆斯口袋里的手帕,递给詹姆斯。

    詹姆斯满手是血的接过来,先擦了擦手,才去擦自己的脸。一不小心碰到了嘴唇上的伤口,不免一阵嘶哈声。白色的手帕,只一会儿就染成了红色。

    “暴力是不对的,对吗?詹姆斯?”

    布莱恩被吉姆挡着双手,看着狼狈的詹姆斯,再一次平静的发问。

    詹姆斯擦着自己脸上的血迹,看了看布莱恩,又看了看再次把布莱恩的手压下去吉姆,又看了看随时准备站到中间干预的埃里克。

    然后,他一句话都没有讲。继续去擦他脸上的血迹,小心翼翼的,不让血沾到自己的衣服上。

    布莱恩见他没有说话,再一次做投降的样子,示意吉姆放开他。

    “闭上嘴真好!不是吗?詹姆斯?”

    布莱恩还是一幅心平气和的样子,他看了詹姆斯一眼。说完这一句后,他用眼睛扫视桌面,像是在找自己的酒杯。

    “詹姆斯。如果你觉得暴力是不对的,那么你最好向你的上帝祈祷,永远不会有人对你使用暴力。”

    布莱恩的脸上平静的就像是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但是,刚刚的酒劲却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占据了布莱恩,只过了一会儿,他看起来就皮肤潮红,眼神涣散,还有些摇晃。

    “民族主义也是一样。你最好期待别人和你一样,永远不是民族主义。”

    “爱好和平,永远是最好的,但是……”

    布莱恩顿了顿,身体不受控制的晃了晃。

    “更可能是最糟的。”

    他说这句话,整个人感觉都醉了,但仍然晃悠着用手去够埃里克的那杯酒。

    “够了,布莱恩。差不多了,我送你回家。”吉姆出言阻拦。

    然后也不管他同不同意,用一只手臂拦着他,另一只手推着他向外走。同时向埃里克示意。

    埃里克也护着詹姆斯站到一边,让开了吉姆他们俩往外走的路,让詹姆斯站到自己身后。

    吉姆半推半扶,带着布莱恩往酒吧外面走。还没走出几步,詹姆斯从埃里克身后转了出来,他的手里还是拿着被血浸红的手帕,捂在嘴唇上。埃里克看到他的眼神变得坚定,不再是一幅畏畏缩缩的样子。

    “你错了,布莱恩。暴力是不对的。”

    詹姆斯说话的声音还是含混不清,声音也并不算高,但是非常的坚定。

    他让整个酒吧都跟着静了下来。人们似乎都想看到一场争执的后续。

    “只要有一个人使用暴力,那每一个人都不会有自由。”

    “只要还有一个人利用暴力来凌驾别人,那这个世界就永远都会在暴力之中。”

    “暴力才永远是最糟糕的。”

    詹姆斯的人在哆嗦,嘴唇在颤抖,他的手也攥的紧紧的,眼睛里面不受控制的泛起泪花。他的每一句话都比上一句声音更大,更用力,好像不仅仅是在表达自己的主张,而是在对抗些什么。

    “最后胜利的,绝不会是暴力!”

    他几乎是喊出了最后一句。

    然后,他的眼泪哗的流了下来,与鼻涕和血混在了一块儿。他立刻用胳膊胡乱的擦掉眼泪,完全不顾把自己的衣服弄脏。擦完之后,他眼睛通红,尽可能凶巴巴的站在那里,眼睛一刻都没有离开布莱恩。

    从詹姆斯开始说话的时候,布莱恩和吉姆就停下了往外走的脚步。吉姆紧紧的抓住布莱恩的胳膊,不让他有所动作。

    布莱恩一句话都没有说,只是站在那里,没有想要挣脱吉姆控制的意思。

    他静静的站在那里听完,脸上的醉意再次褪去,取而代之的依然是那一付宁静到吓人表情。在詹姆斯盯着他的时候,他的目光也一刻都没有离开过詹姆斯的脸。

    对峙许久。布莱恩的脸色在一瞬间软了下来,他的眼里也开始泛起亮光。

    “哈!你赢了。詹姆斯。”

    然后,布莱恩转过头走了,吉姆跟在他后面。

    酒吧里爆发出了欢呼声。

    埃里克环视四周,看到其他的酒客都在望向这边,望向詹姆斯。他们每一个看起来都很稚嫩,但都充满无穷的活力,他们在庆贺詹姆斯的胜利,就好像在庆贺自己的胜利,也好像在庆贺暴力的败北。

    詹姆斯用两条胳膊在脸上胡乱的擦着,那条红色的手绢落在他的脚边。不断的有其他人走过来,拍拍詹姆斯的肩膀,然后站在他的旁边,他们每一个人的手里,都举着庆祝用的酒杯,每一个人的脸上,都带着笑。

    埃里克也笑了起来,眼前的詹姆斯和周围欢呼庆祝的人群,让他想起了自己年轻的时候。

    他搂过詹姆斯的肩膀,用力捏了捏。

    “我也走了,詹姆斯。很高兴能认识你。希望以后还有机会见面。”

    “你说的对。虽然我们现在不得不借助暴力,但最后胜利的,绝不会是暴力。”埃里克对他说,然后拍了拍他的后背。

    理想主义和现实主义,埃里克当然会仰望理想主义,但是,还是要走在现实主义的路上。

    埃里克说完,走去吧台结了酒钱,然后走出酒吧。

    吉姆那台灰色的 SUV 已经亮起车灯,驾驶座上的灯光开着,可以看到里面的吉姆和布莱恩。布莱恩坐在副驾驶的座位上,耷拉着脑袋。吉姆见到埃里克从酒吧出来,闪了闪车灯给埃里克看。

    埃里克也开上自己的车,跟着灰色的 SUV。车窗外的夜幕像黑色的天鹅绒,把一切都掩盖起来。

    两辆车一前一后,开了很久。

    吉姆把布莱恩送到一栋房子前,下车搀扶着去敲响那房子的门。那房子在暗夜的灯光下看起来有些破旧,但是门前的草坪打理很整齐。

    一个女人开了门,看起来有些震惊的样子。埃里克看到他们说了几句话,吉姆和那女人一起,架着醉醺醺的布莱恩进了房间。

    过了一阵子,车库的灯亮了,车库门缓缓打开,吉姆从里面走了出来。他把车调转车头,倒退着停到车库里。刚刚的女人这回牵了一个 3 岁左右的孩子,站在一旁看着。

    吉姆停好车,从车库里出来,和那女人拥抱了一下,与她和那个小孩子告别。然后,他径直向埃里克的汽车走来。

    吉姆打开副驾驶的门,坐了进来,随之而来的还有一股酒气,应该是从布莱恩身上粘上的。

    “我们还回酒吧吗?”埃里克问他。

    “不用了,我打过电话给詹姆斯了,他自己能回学校去。”吉姆回答。

    “你很会交朋友,你的这些朋友,都很不错。”埃里克说。

    “嗯,布莱恩平常不这样,他有心事。”吉姆沉默了一下,然后解释道,似乎是觉得埃里克在调侃或者说反话。

    “但他说的没错,头脑又好。”埃里克说。“他好像猜到了我们要去中国。”

    “应该是,他是我们几个里头脑最好的那个。”吉姆回答道。

    “如果有需要的话,我可以把他推荐给 NSA 。让他有个好一点儿的工作。”埃里克说道。

    埃里克不清楚布莱恩为什么会去做一份道路检修的工作。

    在最开始见到他的时候,他看上去确实像是一个普普通通的体力工人,虽然不是那种不修边幅的人,可也自带一种从事体力劳动的忙碌样子。

    但当他开口说话时,他的外表根本掩盖不了他头脑中的光彩。

    “他不会去的。他不会喜欢。”吉姆说。

    然后,他停了一会儿,又说到:“而且,他也没办法通过 NSA 的背景调查。”

    埃里克有些疑惑的看向吉姆。

    “他曾是独立日学运的领袖之一。”吉姆缓缓的说到。

    埃里克在脑海中搜索独立日学运的领袖,并一一去对比,寻找布莱恩的名字和面孔。

    “他就是沉默的布兰。”吉姆先说到。“刚刚那个女人,是橄榄枝索菲亚,现在是他的妻子。”

    埃里克沉默了。他知道独立日学运被镇压之后,七个学生领袖后来的生活都不太好,有一人至今还流亡在国外。如果布莱恩是沉默的布兰,那他现在的生活已经算是最好的结局了。

    怪不得刚刚他在酒吧里是那种反应。暴力、背叛和旁人的不解,都是他们所亲身经历过的历史。

    “那个詹姆斯呢?他也参加过学运吗?”埃里克问。

    “没有,他没有。他那时应该还在上高中。”吉姆回答到。

    吉姆沉默了许久。

    “埃里克。我之所以告诉你这些,是因为你打算介入他们的生活,而且是出于关心。而且以你的能力和平台,可以很容易的查到他们的资料,所以告诉你也无妨。”吉姆说。

    “以前的事情都过去了,他们现在的生活很平静。我也相信他可以打理好自己的生活。”

    “你们……?”埃里克话到嘴边,感觉有点不太合适。

    吉姆看了他一眼,久违的笑了一下。

    “不是,我们只是校友而已,通过其他同学偶然认识的。”吉姆澄清道。

    “我也是美利坚大学的,当时处理他们的案件时,我也需要回避。”

    两个人再次陷入沉默,片刻之后,埃里克发话了。

    “吉姆,从刚刚开始,我就在想怎样和你说……”。埃里克有点犹豫。

    “你父亲,卫沙博士,还没有布莱恩所说的那种危及生命的危险。至少,在我的任务简报里,还没有任何使用暴力针对卫沙博士的内容。”埃里克说,他没有说谎,简报里并没有任何能够确定的信息。

    吉姆沉默了,定定的看了看埃里克。

    “谢谢你,埃里克。”吉姆慢慢的道了谢。

    “但是布莱恩其实说得没错,当他站出来的时候,就迟早会深陷到暴力之中。”吉姆说道。

    埃里克沉默了,他知道,也许自己应该安慰吉姆一下。但对于吉姆或者布莱恩那样的人,也许自己保持沉默才是更好的选择。

    回程的时候,埃里克的车灯照亮周围,还有几点远处的灯火。

    虽然两个人同乘一车,但埃里克也并没有和吉姆谈些什么。

    不是没有什么可谈的,而是埃里克觉得,吉姆似乎已经不再将自己排斥在外了。

    开进社区,周围的灯光才逐渐多起来,还偶尔能看到几个年轻人在游荡。吉姆的家,门廊上亮着灯,像是有人等在家里一样。

    埃里克停好车,跟着吉姆从车库的内门进到一层的走廊中。

    房间里空无一人,当灯光亮起后,只有一只埃里克没有见过的猫,蹲坐在走廊的正中央。大概就是今天一直在等的公爵。

    有点出乎埃里克意料,它的体格比其他三只猫咪还要小上一圈,披毛略长,毛色很杂,像是家麻雀一样的斑驳灰褐色,胸口连着肚皮是一片白色的毛发,像是敞开的衣领,露出里面白色的毛衣。它的四只脚爪都是白色的,前爪撑的笔直,蓬松的大尾巴从身侧弯曲过来,勾住前爪,坐姿端庄规矩,抬着小脑袋盯着进来的两人,一声不吭。

    “公爵……”吉姆半蹲下来叫了一声。

    公爵优雅的起身,尾巴翘起,不紧不慢的迈开步子,向两人走来。

    它先围着埃里克的腿转了半圈,尾巴像是女人调情的抚摸一样,半摸半勾的从埃里克的小腿处划过。

    然后,它才停在吉姆的腿边,用身子磨蹭吉姆的腿,用小脑瓜轻蹭吉姆伸出的手,发出满足的呼噜声。

    “我们一直在等的,就是它。”吉姆把手伸到猫咪的肚子下面,将它托起,仰面搂在怀里。

    公爵眯上眼睛,任凭吉姆抓挠自己的肚皮,呼噜声越来越响。

    也许是因为喝了点酒,埃里克晚上睡的很舒服。

    第二天,埃里克醒来时,阳光灿烂温暖,从窗帘的缝隙中洒进房间。

    洗漱之后,走下楼来,空气中弥漫着煎培根和咖啡的香气。

    吉姆正坐在地上,面前有四只猫食碗,每只碗前都伏着一只猫。

    “早,埃里克。来,吃完早饭,就该送几个小家伙走了。”

    早饭很简单,一杯咖啡,两颗煎蛋,还有几片煎得焦脆的培根。

    埃里克吃早饭的时候,吉姆把猫咪诱进猫包,把其他的所有东西装进两只背包里,拎去车库。

    埃里克进到车库里时,所有的东西都堆在车的后备箱旁边。

    “今天,没办法,只能用你的车了。”吉姆的微笑里似乎带着稍稍的歉意。

    “你来开车。”埃里克把钥匙递给吉姆。

    吉姆也不推辞,接过钥匙,上了车子的驾驶席,启动了车子。

    埃里克把几个包都放进后备箱。

    车子丝滑的转了个弯,开上了埃里克来时的道路。吉姆熟练的就像是在开他自己的车子。

    虽然埃里克觉得和吉姆的搭档关系已经破冰了,但直到开出社区,吉姆都没再说话。

    “你……,不太喜欢说话,对吧?”埃里克也学着吉姆的样子,直来直去的问他。

    吉姆快活的笑了起来。“是有一点儿。”

    “最开始见你的时候,你话还蛮多的。”埃里克也笑了起来。

    “必要的自我介绍。其实我也不算是话少,只是有很多对话我都觉得没有意义,所以不太愿意多聊。”吉姆解释道。

    车子开到了游乐园附近,吉姆放慢了车速,前后左右都查看了一遍,慢慢的通过路口,向这城市的另一头开过去。

    似乎,话题自然而然地断掉了。埃里克如果不提出话题,吉姆似乎并没有什么说话的兴趣。

    “那我问你问题可以吧?反正你不想答就会直说对吧?”埃里克问。想要完成自己的任务,总要主动一些。

    “可以,你问吧。我尽量答。”吉姆看起来心情不错。

    “先从基本的问题开始问吧。我们现在要去哪里?”

    “我们去胖爪爪,是一家很不错的宠物医院。”

    “我以为你要找个人来照顾你的猫。”

    “对,没错。我是想把孩子们交给一个医生来帮忙照料。”

    “是女人吗?”埃里克发现了吉姆的话里没有透露出来的信息。

    吉姆听他这么一问,笑得更开心了。

    “你确实是一个非常厉害的情报员。”吉姆夸赞到。“你是怎么知道的呢?”

    “我要是告诉你了,你会不会就不会像现在这样坦诚了?”埃里克反问他。

    “可能吧。我终究是人,不是神仙,总会有我在意的人和在意的事。而且,你说还是不说,结果不都是一样的吗?”吉姆说道。

    “也对。其实也没什么,只是觉得,如果找人领养宠物的话,一定是关系不错的人吧。那应该直接送到家里去才对,不会送去工作地点。即便是周末也要工作,那我们也可以晚一点儿再去。而且,如果是男性朋友的话,更应该坐在一起,喝几瓶酒,放松一下。工作场所肯定不合适。”埃里克分析到。

    “我明白了。你说得对。”吉姆的笑容收敛了一些。“那你差不多也知道我们两个的关系了。”

    “差不多吧,毕竟如果是很亲密的那种,你应该也会去家里,而且不会带上我……”

    埃里克才说到一半,吉姆就又咧开大嘴呵呵的笑了起来。

    “你同意我跟着,不是去家里,而是去工作地点,估计是想要结束一段还没开始的暧昧关系吧。”

    “你确实是很厉害的情报员。”吉姆再次夸赞埃里克。

    “你真的给我很大压力啊。”他的嘴上虽然这样说,但是脸上却开心的不行。

    “虽然你猜中了,但实际上还有很多其他的可能性吧。比如,对方和我只是泛泛之交;或者是女性,但只是普通关系之类的。”

    “当然有很多可能,难道你是那种相信漫画书里的「真相,只有一个!」的人吗?’’

    埃里克假声假气的学着电视动画里的对白。

    “而且,我刚才只是在问你,是你自己坦白的,还笑的一副被人猜中暧昧关系的样子。”

    “你确实很厉害。”吉姆稍稍收敛了笑容。“你想听吗?”

    “你讲给我听的话,不怕她会成为我要挟你回国的棋子吗?”埃里克没有直接回答他,但看来吉姆口中的女人应该没办法让他回国吧。

    “被你小看了啊。萨拉不会冒这种风险的!别忘了,她当了我六年的上司。如果我不愿做,强迫我也许会变得更糟,不管是以什么来作为强迫的理由。”吉姆回答他,似乎对他的试探不以为然。

    “你不想听就算了。”他的脸上也依然带着那招牌的微笑。

    “想听。”埃里克这一次老老实实的回答。明明是在探究别人的隐私,但埃里克总有一种被人反击了的感觉。

    “其实也没什么,就像你说的一样,是一个我很喜欢,本想要更进一步,但现在并不打算更进一步的女性朋友。”吉姆依然表现的很坦然。“我这个人可能并不适合亲密关系。”

    埃里克上下打量了一下吉姆。

    “你不像是个逃避责任的人,那你是在避免产生责任对吧?”

    “嗯,确实差不多,我很少出于责任去做什么,更多的是因为喜欢。但这种选择解释起来很麻烦,毕竟我这种想法比较另类。”

    “你们怎么认识的?”埃里克问。

    “带伯爵去看病,当时伯爵生小猫,很虚弱,我在河边见到它的时候,它生的小猫里只有子爵还有气,。带去胖爪爪的时候,第一次见到爱玛。”吉姆微笑着回答,似乎并不介意回答埃里克的问题。

    “一见钟情?”埃里克看着吉姆的样子,进一步问到。

    “我觉得是。不过不仅仅是喜欢她的外貌,我和她也很聊得来。”吉姆毫不介意的回答,话匣子一旦打开,似乎完全不在乎与埃里克只认识了一天。

    “你是对任何人都这样,什么都说吗?”吉姆这种有问必答,埃里克反而觉得不太对劲了。

    “不说谎话和毫不隐瞒是两码事吧。”

    吉姆再一次笑起来。

    “我也不太清楚,只是感觉有必要和你谈一下。”吉姆笑着说。

    “不过,也可能只是离乡之前的话多吧。”

    吉姆脸上的笑容逐渐隐去,换上了一种若有所思的深沉表情。

    “也许,是我的心里还有那么一部分,期望着能够留下。”

    “如果没有我父亲这一场突然的发布会,我也许会永远留在这个国家。”吉姆突然感慨道。

    “也许,还会更进一步,承担起本来没有的责任。”

    埃里克好像还是第一次看到吉姆的脸上没有笑容。他的唇线收平,嘴角不再上挑。下巴的肌肉绷紧,唇部抿合在一起。眉毛从自然状态缓缓向内靠拢,眉间出现一道浅浅的横纹。眼角的笑纹全部展开,只留下细细浅浅的印痕。

    吉姆一只手扶着方向盘,另一只手伸进裤子的口袋里,从里面掏出一个方形的小盒子。虽然埃里克并没有过婚姻的经验,但也能一眼看出那是一只戒指盒。

    吉姆一只手将小盒子打开,展示给埃里克看。里面是一枚银白色的钻戒,简单的戒圈,上面镶嵌着一颗钻石,闪耀出绚丽的光华。

    这是一枚求婚用的戒指。

    “你……”埃里克一时语塞。“要去求婚吗?”

    不对,他是曾经想要去求婚。那为什么还要那么笃定自己不会回来呢?

    这和埃里克从副局长那里得到的信息相距甚远,吉姆虽然有些怪癖,但也有着自己的家人和朋友,有着自己的牵挂。

    埃里克字斟句酌的问道,想要试探一下。

    “所以,其实萨拉局长并不知道你有这些牵挂?她才会觉得你不会再回来,还要专门郑重的给我布置这项任务。”

    “她……知道!”吉姆顿了一下。“是我清楚明白的告诉她,如果我去了中国,就不会再回来了。你所知道的一切,她也同样知道,包括布莱恩和爱玛,她都知道。最重要的是,她相信我所说的。”

    埃里克想起,自己站在萨拉副局长面前时,她面前的一打资料,还有她一个一个细数自己家人的样子。但那都是必要且基础的背景调查,还不至于细化到连日常的交际也都覆盖。

    “不会也是你告诉她的吧?”埃里克半开玩笑的问道。

    “是,我告诉她的。”吉姆毫不隐瞒的回答。

    埃里克完全被吉姆搞糊涂了。

    因为不想面对因谎言而生的一系列麻烦,所以选择不说谎,这个埃里克能够理解。但如果把自己的一切毫无隐瞒,给自己平添许多麻烦,那就是完全的另外一回事了。

    汽车开上了一条双向六车道的大路,道路两边的树木已经萌发了嫩叶,在树木的后面,不时掠过各不相同的店铺和大型建筑。

    埃里克感觉到车子在逐渐加速。

    “我不懂。”埃里克确实想不明白,如果吉姆说的是真心话,那没有理由舍弃掉自己牵挂的这一切;如果说的是假话,却又看不到有任何说谎的回报。

    “你这样做的意义是什么?我不懂,你为什么会打定了主意去到中国就不会再回国,也不懂你既然这样做了决定,为什么还要告诉萨拉你不回来。”既然他已经做到这种程度,那显然直接询问就是最好的办法。

    “这就是一个很长的故事了。”

    吉姆减速,把车子转进了一个不大的停车场,在停车场的旁边,有一栋外墙被漆成深紫色的建筑,窗格、门口、连廊和柱子则都是淡黄色的。在建筑物对着街道一侧的墙上,有几个大字——“胖爪爪动物医院”。

    吉姆把车子停稳。

    “我们到了。下车吧。”他对埃里克说到。

    “一会再详细的讲给你听。”他说到。

    两人下车,埃里克跟着吉姆来到车尾。吉姆背包,然后两人各拿两只猫笼,进了动物医院。

    进到宠物医院里,所见所及反而亮堂了起来。医院的外观是紫色为主色调,淡黄色做点缀,进到医院里,就完全反了过来,变成了以温暖的淡黄色为主色调,紫色的海报作为墙面点缀。既延续了设计的风格,又满足了功能性。

    整个宠物医院看起来干净整洁,宽敞明亮。

    宠物医院一层的大半都被用作接待室。一个大号接待台的后面坐着一个长相甜美的姑娘,见到吉姆进来,笑吟吟地和吉姆打起招呼。

    “罗森伯格先生,您好。请稍等,我马上联系爱玛医生。”

    她用手势对着靠墙的沙发做了一个请坐的手势,然后在电脑键盘上敲击了几下。做完这一切后,她又笑盈盈的看着吉姆和埃里克坐下。

    片刻之后,在接待台的后方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像是从包着地毯的台阶上向下奔跑的声音。

    一个中等身材的女人从接待台左后方的走廊跌跌撞撞的转了出来。

    她未施粉黛,眼睛大大的,脸上也荡漾着阳光的笑容,露出一口白牙,看上去就像是一个女版的吉姆。

    “嗨!吉姆。”她捋开眼前的乱发,和吉姆打着招呼。

    “我以为你会送到我家去。”一双美眸一直盯着吉姆的眼睛,红唇微张,浅黄色的长发随意挽成的发髻上下跃动,看起来非常开心。

    埃里克从不相信由外貌就可以评价一个人,但眼前的这个女人让他很想改变这一看法。

    这是一个看起来单纯到有点迷糊的可爱女人,看起来就像是一个不设防的孩子。

    “嗨!爱玛。”吉姆站起身来,他也同样笑着,和她打着招呼。

    两个呲着牙傻乐的人,面对面站在一起,让埃里克在室内就感受到了外面明媚的春天。但埃里克想到那枚戒指,却怎么也笑不出来,就好像是自己亲手打断了面前这两个人即将到手的幸福生活一样。

    “哼~嗯~”埃里克清了清嗓子。

    “哦,我来介绍。”吉姆反应了过来。

    “这位是埃里克……”吉姆有点卡壳。

    “汤姆森,埃里克·汤姆森。”埃里克向着那个可爱女人伸出手。

    “这是爱玛·约翰逊,大夫。”吉姆接着介绍爱玛。

    爱玛似乎刚刚注意到埃里克,她的脸上带着些疑惑,但还是伸出手握住了埃里克的手,握了一下,然后,她的手就迅速溜走了。

    埃里克感觉自己现在非常多余,像是自行车的第三个轮子一样。自己难看的脸色,大概正是她看起来很紧张的原因。

    那两个人脸上的傻笑完全不见了,还有些手足无措了起来。

    “嗯,你们两个谈吧,我去把车停好。”埃里克拍了拍吉姆的肩膀,冲他挤了挤眼睛,然后也不等吉姆回应,自己转身走出医院的大门。

    春天的风,带着暖意和微微的湿润,轻轻的吹在埃里克的脸上。他靠在车上,迎着太阳,闭上眼睛,享受午后的阳光照在脸上的温热,听着风吹过树木枝叉和嫩叶的簌簌声。

    就这样靠着,脸上挂着一种见证了爱情的那种微笑。看着那天生一对的两个人站在一起,一点儿都没有让埃里克这个单身汉感觉到嫉妒,反而发自心底的感到开心。

    埃里克觉得,这一次,和吉姆一起出来,算是得到了预期的收获。那种相互期待的眼神,是骗不了人的。

    抛掉吉姆那自顾自的论断吧,什么不会再回国了,都是没有根据的鬼话。

    这种马上就可以抓住的向往,哪会像吉姆所说的那样,是说断就能断的。

    应得而未得,会像一根刺一样永远扎在心里,不会有解脱的那一天。两个人的应得而未得,则更是难以阻断的奔赴。

    即便是吉姆一个人想单方面的放下,爱玛却未必可以。而一个人的期待,又会变成另一个人无法割舍的包袱。

    总之,刚刚看着那两个人对望的时候,埃里克觉得,想要带吉姆回国这个任务,可能比自己想象的要简单一些。至少,这两个人的恋情也可以算作是一个托底。

    “埃里克!你不是要停车去吗?”吉姆的声音在他耳旁响起。

    埃里克睁开眼睛。

    “你怎么这么快就出来了?”埃里克有些讶异。马上就要分别的两人,不是应该惜别一下吗?

    “我让爱玛先去把猫安置好。”吉姆答非所问。

    “刚刚没说完的事情,我想继续和你说清楚。”吉姆的笑容再一次隐去,一脸严肃。

    埃里克也跟着严肃了起来,吉姆这一路上都表现的很奇怪。

    “埃里克,虽然我们认识的时间并不长,但我觉得你会是一个很不错的朋友。”

    “萨拉派你来,应该也是因为这个,你年轻,有激情,以上司的命令为目标,却并不会去追究更多的细节,以此来展现自己的能力。确实,如果是我来安排这次的计划,我也会选择你这样的人来执行这次任务。”

    埃里克听着吉姆分析自己,感觉确实和自己蛮贴合的,但却搞不清楚吉姆聊这个是什么意思。

    吉姆说的很慢,声音不大,但说的很清楚。

    “你刚刚问我,为什么要留在中国?”

    埃里克点了点头。

    “其实那并不是全部。我同样也希望留在美国,这些人也同样值得我留下来。”

    “这两天,我们一起见的这些人,都是我所爱的人。他们,是我留恋这个国家的原因。”

    “所以,你是要和我一起去中国,或者把我留在美国,对我来说,都是我真正想要的结果。本来,这件事是要萨拉要解决的,但她似乎找到了替罪羊。不过,你也并不需要纠结,只需要按照你所认定的方向去做选择就好。”

    是的,这些是任务评估和简报中都没有的,连任务中的负责人也并非是副局长萨拉,而是托马斯现在的上司马歇尔。如果吉姆执意不肯回来,责任自然无法联系到萨拉副局长。

    “我想要留在中国,确实有想要在我父亲身边保护他的想法,但其实并不是主要的原因。”吉姆说道。

    “我父亲,是我所见过的人里,最聪明的一个。”

    “如果他站在一个影响力那么巨大的舞台上,以最严肃的方式来宣布要去建设一个新时代。我会相信他已经做好了最完善的准备。我在不在他身旁,并不会影响他的计划和决定。”

    “我们已经有很长时间没有联系了。我过去,也许才会打乱他的计划。”

    吉姆的语气中透露出些许犹疑。

    “所以,即便你把我留下来,我也同样觉得是一个正确的选择。”

    “我之所以想要过去,其实完全是因为自己。”吉姆说道。

    吉姆停住了,不再说话,好像是在犹豫,又像是在整理思路。

    “你有那种自己知道,但是却总是改变不了的坏习惯吗?”吉姆很突兀的问了埃里克一个问题。

    这个问题让埃里克有些困惑,他也不太清楚吉姆想问的是什么?也不知道这和他之前所说的都有什么关系?

    改变不了的坏习惯,埃里克不吸烟,不喝酒,也没有什么贪恋的欲望。他一时之间不知道该怎样回答吉姆的问题。

    “心理学上,有一个理论。人在年幼时的经历,会造就这个人的基本性格。”吉姆也并没有等他回答,就开始往下叙述了。

    “这种性格,会伴随这个人一生,是他很难改变的本能。即便他自己知道,而且深恶痛绝,也难以控制自己。”

    “有些人会多话,有些人会小气,有些人会放纵自我,甚至有些人会从小就埋下杀戮的欲望。”

    “我也有一个坏习惯,我花了很长时间去认识它,也想要去改变它,甚至一度觉得自己已经克服了这一问题。但是,到了今天,我发现我还是没办法绕过它。”吉姆说完,又停了下来。

    “我的人生算得上顺遂。因为我的父母都很富有,也都很爱我。生活在美国,富有就几乎可以解决所有的问题。我可以上最好的小学,有最好的老师,参加最棒的圣诞舞会,开最棒的生日派对。但我也同样会有我自己解决不了的问题。对了,我母亲也叫萨拉,这你知道吧?”

    埃里克静静的听着,他知道吉姆说的并非是自己的上司,而是前途动力公司的现任 CEO 萨拉·罗森伯格。

    “我很小的时候,父母就离婚了。那时候我才四岁多。很小。”吉姆慢慢的说,埃里克静静的听。

    “那大概是我人生中的第一个难题。”

    “父母分手,孩子是没有话语权的。但是,在他们都不愿向对方妥协的时候,就只能要求孩子去解决。确实很离谱,但却是真实的。”

    “是选择父亲?还是选择母亲?对于一个孩子来说毫无意义。对于那时的我来说,也许连问题是什么都无法理解。”

    吉姆的话平静无波,埃里克也不清楚他真正想要说的是什么?

    “我朦朦胧胧的记得,爸爸妈妈在我小的时候,两个人都在我身边,会牵着我的手,一样一样的整理所有的东西。”

    “这个是爸爸的杯子,放在左边;这个是妈妈的杯子,放在右边,这个是宝宝的杯子,放在中间。拖鞋、枕头、衣服、餐具……每一种都是。”

    “但不记得从什么时候开始,我世界的规则变了,爸爸的东西和妈妈的东西不再同时出现……,爸爸和妈妈也不再同时出现在我身边了”

    “我只记得,有那么一次,大概是最后一次,左手牵着爸爸,右手牵着妈妈,我不记得是因为什么,也不记得我牵了多久,只记得自己哭了很久,脸上痒痒的,手麻麻的,但我不记得放开过手……”

    吉姆的语气,就像是在讲别人的故事。

    “到最后,我放开了哪只手?没有任何人告诉过我,我也从未问过。”

    “那是一段完全没有记忆的日子。我甚至没办法确定那一段时间里我身边的人是爸爸还是妈妈?”

    “在那之后,我跟着母亲一起生活。”

    “不过,父亲并没有在我的生活中消失。有很长一段时间里,每到周末,他都会来接我。我可以和父亲住在一起,在一间有着超大玻璃窗的房间里,读书,写字,画画,还可以看到远处密密麻麻的楼顶。”

    “但现在回想起来,每一次爸爸来接我的时候,妈妈都会在门后看着我出门。爸爸送我回来的时候,也不会进门,只把我送到门口。”

    “为什么父母不会同时陪着我?我那时还不理解。”

    “据说,人类在七岁之前都是以自我为中心去理解世界的。”

    “也许那时的我也是一样,以自我为中心,不仅仅是认为所有的人或事都是为了满足自己而存在的。还会把这个世界上所有变化的原因都归结到自己身上。”

    “也许那时的我会想,是不是因为我没有收拾好玩具?或者我念咒语的时候念错了一个字?因为我睡了懒觉?或者是因为我……松开了手……”

    埃里克是学心理学的,但是,他并不清楚吉姆想说什么。

    “等我长大一些了,才慢慢能够理解,人和人之间的关系并不会一直持续下去。人们就是会结婚,会离婚。不需要去追究其中的原因和过错。而这些,也并不是我的错。”

    “那种感觉很微妙,虽然那时我的年纪不大,但我依然可以慢慢的分辨出来,我才是家里被父亲重视的那个人,而不是母亲。那么,我就不是爸爸总有一段时间不在身边的原因。”

    “再后来,我父亲离开了美国,每周末的父子生活就变成了在视频里通话,高大的玻璃窗也变成了安息日的蜡烛和祈祷,还有我很喜欢的炖菜。不过,在我放暑假的时候,我有时还可以见到父亲,和他住在一起。”

    “总的来说,我的人生似乎并没有因为幼年的经历而发生太大的改变。”

    “但每一个人都是过去的自我堆叠起来的,就好像抽叠叠乐一样,不稳固的地方越靠近底层,越容易坍塌。”

    “第二个决定命运的选择,是在我高中的时候。”

    “高中毕业之后,读大学去哪里读?”

    “起初的选择很简单,去麻省理工或者哈佛,我的母亲在那里很有影响力。或者是美利坚大学,我的祖父可以给我最大的助力。”

    “直到有一天,我父亲在电话里问我,有没有想过到中国读书……”

    “这一句话,让我高中的最后一年无比忙碌。”

    “因为我有了两个不同的选择,但我只能选择一个。再一次的,只能选择一个。”

    “两个选择的结果都很明显,选择离母亲更近还是离父亲更近,选择在美国的未来还是在中国的未来。”

    “我的亲人、朋友和同学都在美国,学校更好,也更容易;但我,总是和我的父亲更相似,想法更契合。”

    “我难以选择。”

    “我做了一切该做的准备,既申请了美国的大学,也申请了中国的大学,既考了 SAT,也考了 IB 学历和 HSK。”

    “我还排除掉选择的一切干扰项,我的漫画收藏,我的模玩收藏,我的唱片和 CD,保罗吉他,一件一件送给我的朋友们。”

    “我做好了准备,但我从未确定自己想要的未来是哪一个。或者说,我还是像那个四岁时的我,想要两只手都握住。”

    “如果不是新冠疫情,不知道我还会犹豫到什么时候才会作出选择。”

    “当只有一个选择的时候,我就会心安理得。我留在了美国,选择去了美利坚大学。然后把选择前的所有纠结都抛掉,平静的接受所有的一切。”

    “很多人,都会后悔自己做过的选择。看到他们后悔的时候,我都会觉得很困惑。”

    “对于我来说,只有两个选择一样重要的时候,才需要去犹豫,去纠结。”

    “如果一个更重要,那当然要选择更重要的那一个。所以,每一次遇到这种需要犹豫的选择时,不管我最后是因为什么做出了选择,也不管我最终选择的是什么,我都没有什么后悔的感觉。”

    “因为,不管选择了哪一边,都会是我想要的。”

    “前天,是我遇到的第三个需要去选择的岔路口。”

    “我父亲的演讲。让我第一次确定了他为什么离开。我也第一次毫无保留的相信,父亲是正确的那个人。”

    “所有的努力,梦想,只造就了几千个生活在光里的人。”

    “我父亲在演讲时说的这些生活在光里的人,说的就是我母亲。她就是生活在光环中心的那个人。也是把其他人投入黑暗中的那个人。”

    埃里克明白吉姆所指的是什么。曾经有很多学者和社会运动家都抨击过前途动力的量途,认为其从根本上颠覆了货运业,并且带来了大量的失业人口。

    因量途的逐步扩张而失业的卡车司机、铁路司机可能多达数以百万,甚至水运和航空运输的市场也被抢走了很多,虽然量途的建设也带来了大量的工作岗位,但也没有维持多久。甚至还有更极端的声音声称,量途的建设乃至后来的大规模自动化建设,正是后来一系列社会问题的开端,其中也包括独立日学生运动。

    “我跟你说过,我受父亲的影响非常大。”

    “他曾经送给我一本解释资本论的漫画,是他自己手绘的。”

    “画面很粗陋,讲的内容也很少,只是简单的讲了价值从何而来之类的问题。不过正是因为这些,我才会在大学时选择了学习哲学、社会学和心理学。”

    “你相信共产主义会实现吗?埃里克?”吉姆突然问道。

    他站直了身子,向埃里克这边转过头来,他的脸上还是没有一丝笑容。

    “我对政治的兴趣不多。”埃里克实话实说。

    通常,自己都要比其他人更晚知道总统候选人是谁。

    “其实我说不太清楚共产主义是什么。不过,我觉得,卫沙博士推理出来的世界是可能的。”

    “是的,埃里克。”吉姆再次看向远方,他脸上的阳光温润。

    “在昨天之前,我从未想过共产主义有可能实现。我一直将它当做是理论中的东西,就好像是理论中的圆,是永远无法画出来一样。”

    “但是,在发布会之后,我就再也没有怀疑过实现共产主义的可能性。”吉姆说道。

    “让每一个人都拥有满足自身需求的生产能力。”

    “就这么简单的标准,没有任何花俏的逻辑,只依靠科技的发展就可以达成。”

    “不需要再考虑是谁生产,谁来分配,谁来消费。也不需要考虑如何规划生产什么。每个人只需要满足自己,自己生产,自己消费。”

    “虽然遥远,但却再也不是梦想,而是一个可以实现的理想。只要向着这个目标走,哪怕走的再慢,也可以走的到。”

    “不过,那注定是一条不断失望的坎坷之路,是一条要走一辈子的路。我很清楚,选择了这条路,就选择了之后的人生。”

    “而天平的另一端,是爱玛……”

    吉姆掏出那个盒子,打开后,是耀眼的幸福光芒。

    “我很了解我自己,埃里克。我是一个优柔寡断的人。”

    吉姆的语气里却充满了坚定。

    “我之所以不喜欢撒谎,不是因为我足够坦荡,而是我总是在让别人去帮我做出决定,我会把每一件事都摆在桌面上,然后由别人来做出他的选择。每一次当我站在命运的岔路口时,都是这样。我不曾选择过跟着父亲或是母亲,由他们来做出选择;我不曾选择过是去中国学习还是留在美国,也是由他们来做决定;我不曾选择是否继续加深我和爱玛之间的牵绊,而是希望由她来做决定。这一次,也是一样。”

    虽然吉姆的脸上没有那种很坦然的笑容,但埃里克知道,这个时候的吉姆,比任何时候都更加真诚。

    “我想要走上那条通往未来的路,但我也放不下眼前的幸福。”吉姆说道。

    “我本想让萨拉来做这个选择。我说过,她是我最好的上司,也是我最好的朋友,她知道我的过去,知道我的家人和朋友,她知道我想要的是什么。她也知道的很清楚,两个选择对我来说都意味着什么。”

    吉姆再一次转过脸来。埃里克也转过头,他看到吉姆正注视着自己,眼睛连眨都不眨。

    “但她似乎并不打算揽下这个烂活。她把你派了过来,给我的一个选择加上第一道障碍。”吉姆的脸上露出了笑容,但是一丝苦笑。

    “我也不能把这个选择交给爱玛,让她去承担决定我命运的包袱。”

    吉姆将那个装有戒指的盒子盖好,交到埃里克的手里。

    “我全部告诉了你,就又一次逃避了自己选择未来的责任。我是应该留下来,与爱玛共度余生,还是去追寻父亲的脚步,寻找未来?”

    吉姆的脸上,看不到一丝杂样的表情,也没有任何犹疑。慢慢的,微笑回到他的脸上,阳光斜照在他的脸上,他的牙齿亮闪闪的。

    “现在,轮到你做选择了。埃里克!”

  • 04-政经法乐理研究⑧室

    23 : 33

    Valkyrie:自由才是一切文明的根基

    07 : 26

    传说中的狐狸:早

    07 : 31

    随风摇:早

    传说中的狐狸:今年,我给全国许多孩子解过八字,解出的结果我也疑惑,和平年代为什么那么多孩子,占短命,血光,甚至还是短命相,现在我恍然大悟,我也断定他们一定在劫难逃…..

    聆风:大师又开始预言了……

    随风摆:@AI 米糯糯 出来再和大师打一架。

    AI 米糯糯:@随风摆 你所说的大师,应该是指传说中的狐狸,打架是指要和他/她比较命理术数,这需要先选择一个比较的领域。我们可以采用中国的传统方法,比如生肖运势、八字命理,或者吉普赛人中流传的星座运势。不过,这些方法通常需要你提供一些具体的信息,例如出生年份(来确定生肖),出生日期和时间(对于星座和八字命理分析)。如果你不介意提供这些信息(至少是你的生肖或星座),我可以给出一些基于这些信息的一般性建议和分析。请注意,这些比较分析主要是为了娱乐和参考,以及友好的交流,真正的运势还取决于个人的行动和周围环境。你愿意提供一些具体信息吗?

    07 : 37

    随风摆:哎,大师呢?出来比赛了。

    聆风:是因为大师把你和随风摇隔开了,才针对大师的吗?[捂嘴笑]

    随风摆:你也是,别站我俩中间。电灯泡站旁边好伐。[狗头]

    07 : 44

    Veni_Vidi_Vici:1. 政策问题:本质上计划生育政策造成大批老人后代较少;2. 教育问题:传统道德教育缺失,很多人高学历反而更是社会祸害,踩着法律边缘做不道德的事;3. 体制问题:养老机构监管缺失,体制决定监管者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社保地域缴费不平等,养老水平也就一样不平等

    啊啊啊啊啊:这些人真是畜生

    Ely:[我裂开了]

    Ely:要知道能上新闻的,都是新鲜事

    Veni_Vidi_Vici:养老理念体系严重落后,与时代发展脱节,与世界脱节,与市场脱节,尤其是农村留守老人的养老问题几乎无解。

    Ely:呵呵

    Ely:你昨天刚刚说进城市就高薪了。那年轻人进城了,老人自然留守了。

    07 : 49

    Ely:[捂脸]

    Ely:不一定所有的留守老人养老都有问题

    Ely:这是最好的办法

    Veni_Vidi_Vici:交给市场才是最好的办法,靠计划管理只会导致这样的管理缺失和钻法律漏洞。

    Ely:呵呵

    史迪奇:孩子,你还太小。想当年,新冠大流行的时候,小美家可是省了不少养老金呢。交给市场,市场会把你交给上帝的。

    檐上三寸雪:因为不是天堂,所以就要听他的

    檐上三寸雪:@Veni_Vidi_Vici 之类的真的脑子不行

    史迪奇:这些问题其实一直都有,像三寸雪说的,中国不是天堂,只是现实世界,想去天堂请去离天堂最近的美利坚。

    史迪奇:媒体人追逐热点,受众了解地方个案,国家则等待矛盾完全展露,再釜底抽薪。不然,扬汤止沸,扬到哪年哪月是个头。这中间必然有时间差,就给了一些人混水摸鱼借尸还魂的机会,想让中国走资本主义那一套。和我们许愿是没用的,去找万能的上帝吧。

    史迪奇:这类的问题是小概率事件,但只要处于庞大的人口基数当中,类似的问题一定会不断出现。中国自建国以来遇到的问题海了去了,你们能活到现在,站着说话讨论这些问题,都是因为这些问题已经解决了。在没有当时那种问题的现在高谈阔论,觉得以前的解决方法有问题,不过是纸上谈兵的马后炮和空想主义。不看执行环境和历史,上来就批判的人,无非就是从未现实客观的解决过问题,只期待别人按照自己的想法解决问题而已。

    Veni_Vidi_Vici:1. 政策问题:本质计划生育政策造成大批老人后代较少;2. 教育问题:传统道德教育缺失,很多人高学历反而更是社会祸害,踩着法律边缘做不道德的事;3. 体制问题:养老机构监管缺失,体制决定监管者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社保地域缴费不平等,养老水平也就一样不平等

    Ely:嗯嗯

    檐上三寸雪:他只是在吃人血馒头而已

    07 : 57

    宫廷玉液酒:[视频]|[死局:电动汽车的落幕与量途的碾压之势]

    宫廷玉液酒:说得好[捂脸]|[强]|[强]|[强]

    08 : 13

    CarpeDiem:所以人工智能的行业终端才要下沉到乡镇,试运行基础的 AI 监管设备,医疗设备,教育设备。

    CarpeDiem:让子女可以随时随地得知长辈的详细情况,教育孩子之类的。

    Valkyrie:[视频]| [奥地利学派的四大洞见]

    CarpeDiem:没办法,年轻人要赚钱,才能养家。觉得赚钱最重要,立足未稳想接父母到身边,谈何容易。结婚之后,问题更大

    薄荷微凉:很多老人一辈子都在家乡,其实未必适合城市环境。出门溜达都全是大片钢筋水泥。中国人太多了,城市人口也太多了。

    薄荷微凉:城市资源虽然开放,但很多其实是有信息门槛的,新城市人很多不便,而且资源总有用光的时候

    CarpeDiem:这是老问题了吧

    CarpeDiem:海南这边感觉资源不算紧张

    08 : 18

    薄荷微凉:以后问题更大,现在才刚刚开始老龄化

    CarpeDiem:租房住打工人,也不想父母跟着折腾

    薄荷微凉:这是自己的问题了,总有觉得麻烦的地方,不愿意踏实劳动,觉得在城市里就可以多赚钱,国家已经做了那么多政策倾斜,人心不足蛇吞象有什么办法?

    薄荷微凉:怪谁呢?

    薄荷微凉:城里机会多,农村有房有地,基础设施也在建,都是自己选,总不能便宜都占了

    CarpeDiem:来城市养老也没那么容易,没朋友,没亲戚,子女上班中午也没法回家,只能自己呆着,还不如在老家舒服。

    薄荷微凉:都是自己选择,我们能看到政策倾斜,多少人都觉得是政府不作为。

    08 : 26

    偷猫鼬莱特:[视频] |[沙公司第一届终端产品发布会前瞻]

    Ely:嗯,其实老家的医疗也挺好了,做 B 超 CT 什么的都可以就近,网上医疗也方便,AI 治疗方案的治愈率也在提高,但还是都往大医院挤

    Veni_Vidi_Vici:乌合之众[呲牙]|[强]行

    檐上三寸雪:他要吃人血馒头

    檐上三寸雪:@Veni_Vidi_Vici 这就是为什么你们最终都必须不断的贬低我,因为这样你们才有借口可以自欺欺人的认为你们是不屑回答,而不是回答不了,正因为没有回答,所以你可以继续自欺欺人的认为你是对的,继续无凭无据的贬低,继续逃避吧,懦夫小人,无能之辈

    偷猫鼬莱特:雪姐这是又去对面群战斗了[捂嘴笑]

    08 : 32

    CarpeDiem:还不够好

    CarpeDiem:其实只要有社保记录,现在是可以跨地域养老的。所以有很多人到大城市养老

    偷猫鼬莱特:才开始建设嘛,过几年再看。但问题还是县镇的监管不严,地方官员执行不力。这样反而会让更多人跨域养老,然后地方基础设施进一步浪费,导致监管和执行更差,恶性循环。

    CarpeDiem:但毕竟县镇和大城市的生活条件不一样,补交社保是应该的

    CarpeDiem:你总不能交着乡镇的基础社保,有宅基地,有土地,有集体收益分红,然后跑到大城市和没有生产资料的人抢资源

    香饽饽:深圳有很多流动养老院,就是要覆盖临时养老需求

    偷猫鼬莱特:不够多吧

    CarpeDiem:估计北京比较少

    CarpeDiem:VVV 没见过流动养老院吧

    08 : 37

    Veni_Vidi_Vici:关心弱势群体不对?请问你属于什么阶层[呲牙]|[强]?

    CarpeDiem:又弱势了

    CarpeDiem:你关心下我啊

    檐上三寸雪:有理有据的关心才是善意

    CarpeDiem:整天吹说跟我们不是一个层次的人。俯视我们的人。关心弱势群体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我呸

    檐上三寸雪:不是有好心就是做好事的

    檐上三寸雪:@Veni_Vidi_Vici 用好的借口去做坏事的太多了

    檐上三寸雪:连这个都不懂

    檐上三寸雪:幼稚的可笑,小学生吗

    CarpeDiem:以后有一个典故了。VVV 关心弱势群体哈哈哈哈哈

    Veni_Vidi_Vici:你以为你不是弱势群体?[呲牙]

    CarpeDiem:让开,VVV 要秀优越感了

    CarpeDiem:来来来

    CarpeDiem:北京的四合院,高干的 ICU

    08 : 42

    Veni_Vidi_Vici:来什么,我来了你社会地位就提高了?[呲牙]月退休就 15000 了,白日梦。你的所得就是你的阶层

    CarpeDiem:你来关心下我啊

    CarpeDiem:发个红包把今天的中午饭解决了

    Veni_Vidi_Vici:我关心的是农民工子女,留守老人,你是吗?[呲牙]|[呲牙]

    CarpeDiem:我可以是啊。而且你是厚此薄彼啊?

    CarpeDiem:要一碗水端平啊

    08 : 49

    Veni_Vidi_Vici:你是弱势群体当中有自理能力的,还有无数缺乏自理能力的[呲牙]|[呲牙]|[呲牙]

    檐上三寸雪:你关心你就是对的?

    檐上三寸雪:什么逻辑

    香饽饽:这还不如推上的琴战姬有道德

    香饽饽:至少人家干实事

    香饽饽:推动 app 适老化

    香饽饽:这个完全是卖嘴

    08 : 55

    CarpeDiem:哈哈哈哈哈

    CarpeDiem:他是为了证明他的正确

    CarpeDiem:为了证明政府的错误

    CarpeDiem:证明自己的观点

    行者:老外都养老,在我这,比我钱多

    CarpeDiem:真关心人?你想多了

    Veni_Vidi_Vici:有人关心做力所能及的事,他们的境遇就可以逐步改善,他们都是祖国的老一代,尽管不是我们亲人,我们同样有义务帮助他们改善养老环境。你们不是爱国吗,这是真正的爱国,国家的强大不仅仅是官员,商人,更多是底层需要强大[呲牙]

    行者:说话比我溜

    CarpeDiem:你看他又活在自己的梦里了

    CarpeDiem:我们的爱国就是爱官员爱商人

    CarpeDiem:他的爱国就是嘴巴上爱劳苦大众

    09 : 01

    香饽饽:一直是卖嘴的货色

    CarpeDiem:他就高人一等

    CarpeDiem:先说我是弱势群体跟他不是一个层次。再说我是弱势群体里能自理的。他要关心不能自理的

    CarpeDiem:哈哈哈哈哈哈

    CarpeDiem:是不是去洗脚多了。认识一个赌钱的爸爸身体不好的妈妈。辍学的自己不听话的弟弟?

    CarpeDiem:VVV 你醒醒。

    09 : 06

    Veni_Vidi_Vici:你们这些乌合之众不仅麻木不仁,而且攻击为之努力的人,你们不仅是弱势群体,而且是内心扭曲的底层,鉴定完毕,你们继续[呲牙]|[愉快]

    啊啊啊啊啊:又赢了这是

    啊啊啊啊啊:不行了,让我先笑一下

    CarpeDiem:我们攻击只用嘴巴努力的,无视他人实际成就的,片面污蔑他人成果的

    CarpeDiem:要不晒一下你捐给养老事业的单子我看看

    CarpeDiem:VVV,你这么厉害,你认识枞目君不

    Veni_Vidi_Vici:你们没有这个能力,随便摩擦你们,灰飞烟灭[呲牙]

    Veni_Vidi_Vici:你说给就给,白日梦,你是谁[呲牙]

    Veni_Vidi_Vici:我是改革者,你们继续躺平,继续嘲笑,皆大欢喜[呲牙]

    09 : 13

    檐上三寸雪:也就只有这个了

    CarpeDiem:[啊对对对]

    CarpeDiem:好好改

    CarpeDiem:毕竟你是直通中央政研室的

    檐上三寸雪:哈哈哈哈

    檐上三寸雪:好心会办坏事都不知道的@Veni_Vidi_Vici

    檐上三寸雪:政研室……

    檐上三寸雪:哈哈哈

    09 : 18

    Veni_Vidi_Vici:[呲牙]除了狼狈为奸你们别无选择,邪不压正
    妥妥的乌合之众,如此精准[呲牙]

    Veni_Vidi_Vici:恰好说明你除了在群里喷,一无是处[呲牙]

    CarpeDiem:嘻嘻你又赢了 VVV。我是弱势群体啊

    CarpeDiem:你为什么对我这个弱势群体这么咄咄逼人啊 VVV

    09 : 24

    Veni_Vidi_Vici:实事求是,以牙还牙,团结一致向前看[呲牙]

    CarpeDiem:因为我不靠政府不靠你施舍能自食其力吗 VVV

    CarpeDiem:为什么你对一个自食其力的弱势群体如此咄咄逼人呢 VVV

    Veni_Vidi_Vici:因为我理性,智慧,睿智[呲牙]

    聆风:[抠鼻]VVV 就是连赢三次,他自己会赢的,无比自信,战意升腾的时候就会冒出来

    9 : 30
    Venture:你要看发布会吗?

    偷猫鼬莱特:[视频] |[沙公司第一届终端产品发布会前瞻]

    行者:上班,摸鱼,出来

    檐上三寸雪:看

    行者:沃特?

    聆风:什么发布会?

    Venture:……你们断网多久了?还是戒网多久了?

    偷猫鼬莱特:沙公司发布会

    聆风:干什么的?

    Venture:不是吧,最近广告都翻了天了。你家刚通网吧。

    聆风:干嘛的?

    偷猫鼬莱特:世界上最先进的加工企业,玩纳米加工的

    劈头士:再屌不也是给别人做加工。

    劈头士:工业水平上,天天吹牛逼,实际上全是走量啊,距离顶配还有很大距离。

    劈头士:我看群里面儿有几个群友一直崇尚工业 4.0,觉得目前中国是工业水平大国了,好像就什么都能解决一样

    聆风:给哪家公司做加工?

    劈头士:我就在想,什么样的水平才能看得上工业大国的顶尖水平?

    偷猫鼬莱特:小劈劈来了。

    9 : 35

    檐上三寸雪:我们就是工业大国,你立标杆的话,就拿中国做标杆最准了。[愉快]

    聆风:美国的高铁确实科技还是不错的[狗头],快能开了吧?[狗头]

    Venture:前途动力

    聆风:给哪家公司做加工?

    Venture:罗森伯格

    Venture:和特斯拉似的,早晚要凉

    劈头士:扯你妈蛋

    劈头士:没有特斯拉放开专利限制,中国电动车还不知道在哪儿呢。

    偷猫鼬莱特:劈劈你又不文明了。难道美国不玩电动车让你生气了?嘿嘿

    劈头士:这两年,小粉红一直为中国的新能源车。狂欢,觉得牛逼了,但是没想到这只是弯道超车,但是长久性不足

    劈头士:前途动力马上就干爆中国电动车。

    聆风:踢了吧,老骂人。

    CarpeDiem:别踢,就只剩这几个反贼了。

    Ely:别老打架了,天天打

    东南西北风:我没有劈头士精神好,完全是进来围观革命小将的[呲牙]|[呲牙]|[呲牙]

    CarpeDiem:小迷美最近越来越难找了

    偷猫鼬莱特:毕竟老美越来不美了

    Venture:还是说精美精日好,小迷美整的还有点可爱了

    CarpeDiem:有那么一种,我不管我不管反正我喜欢美国的幼稚感嘛!

    Ely:[捂嘴笑]

    9:40

    Valkyrie:你们这帮极左从不相信自由是一切的前提,小粉红和民逗都是一个德行

    偷猫鼬莱特:你没饭吃的时候有自由吗

    Venture:自由不是说说就有的,要有生产支撑

    Valkyrie:[链接]|[哈耶克为什么是对的]

    偷猫鼬莱特:让哈耶克自己出来说[狗头]

    劈头士:前途动力日运输量已经突破 200 万吨了

    劈头士:日运输量,傻逼们。

    劈头士:电动车已经被超越了,美国才是未来

    Venture:你不知道吗,前途动力的技术是卫沙博士的专利技术

    聆风:不是吧,那为什么不在国内用

    偷猫鼬莱特:因为国内有电动车吧

    Venture:电动车比量途好,没修路的地方也可以跑

    劈头士:少几把扯了,量途光省下的能量就有多少

    Veni_Vidi_Vici:量途是自组建的,不需要太多人工,简单做个路基就可以上了[呲牙]|[呲牙]

    檐上三寸雪:量途主要是容易收费,和以前高速公路收费一样

    偷猫鼬莱特:能省下多少能量,一个核聚变电站就搞定了,哦美国还没有啊,抱歉,抱歉

    聆风:量途可以自动驾驶吗?

    记住你终将死亡:可以自动到目的地,都不用车

    聆风:不用车怎么走

    记住你终将死亡:就是一条滚珠铺成的路,你往货物上贴个签,或者在自己手机上导个航,它就会转起来把你运到地方去,比电动汽车厉害多了

    劈头士:用一个两三吨的车来运一个 100 斤的人,才是傻逼呢

    劈头士:不是我说,这手不开发电动车的路线,走燃油车,才倒逼技术突破的。电动车积重难返了,哈哈哈

    檐上三寸雪:量途是卫沙博士开发的。

    劈头士:那你国也用不上,不然电动车都要凉。哈哈哈

    9 : 45

    劈头士:汽车出口也要被抢了,量途可是往全世界卖的,建造都不需要多少钱。哈哈哈

    檐上三寸雪:就是垄断运输呗

    Ely:就是,资本最坏

    劈头士:你以为像国内造电车呢?找个牛逼一点的设计师做个噱头,设计个壳子。整些材料东装西拼的,然后贴个牌儿。这就叫汽车了,早过时了

    檐上三寸雪:那量途也不过是几颗金属珠子,技术和制造都是中国的,想超越是早晚的事。

    Venture:量途也是卫沙博士开发的。前途动力是他以前的公司。专利是卫沙博士的。

    劈头士:那现在也是美国的公司,沙币。量途你国也没有

    防火防盗防檐上三寸雪:又不是他一个人开发的

    偷猫鼬莱特:呦,@防火防盗防檐上三寸雪你也有不吹精英主义走群众路线的时候,哈哈[狗头]

    聆风:一口一个你国,你是哪国的?

    记住你终将死亡:小粉红都是民族主义者,眼光短浅到只能看到一个国

    偷猫鼬莱特:所以你们是因为远视眼,才没法认真读书的对吧?

    记住你终将死亡:你们读死书把脑子都读坏了。

    Venture:我觉得制造也是在中国制造的,我去查一下。

    劈头士:弯道超车一直吹一直吹,这回吹牛逼了吧?被人家弯道超车了。哈哈哈,遥遥领先

    Venture:你们在看发布会吗?

    聆风:音乐不错我喜欢

    9:50

    聆风:开始了,开始了

    Venture:沙公司是量途关键部件的加工企业,没说什么关键部件。

    偷猫鼬莱特:不是十点吗?

    聆风:嗯,不到时候呢。好像只是变了音乐。

    劈头士:就能看出一个国家的工业水平在一个什么程度。这就好比 GPU,航空发动机原理不是什么机密,原理构造大家都懂,也设计的出来,但是你就是造不出来。你有专利有个屁用。

    劈头士:为什么?因为你的工业制造水平达不到。材料的耐用性和你的制造工艺

    劈头士:好比航空发动机原。原理构造你懂,图纸给你你也看的懂,但是你造出那个东西不行,人家能飞 2000 个小时,你他妈就能飞 200 个小时,就得换

    偷猫鼬莱特:醒醒,小屁屁,航空发动机早就是中国领先了。

    Venture:量途也是在中国造的。

    劈头士:很简单一个东西,那航空发动机同样的构造。同样的原理。在天上飞,那都是冒蓝光的,几千度高温,人家飞 2000 个小时没问题,你飞 200 个小时呢,恨不得把零件儿都喷出来了

    偷猫鼬莱特:波音最近的事故处理完了吗?小屁屁?还发动机呢?刚开年就多少事故了?还吹。

    劈头士:这就是你的材料儿的耐用度不行。又牵扯到另外一个问题,就是冶炼技术

    偷猫鼬莱特:你真是没得吹了,中国钢铁都已经快干到全球 70%,还吹老美的冶炼技术。

    聆风:没音乐了,之前的音乐挺好听的。

    偷猫鼬莱特:开始了

    10:00

    偷猫鼬莱特:很好看啊[星空]

    聆风:哇真的虚拟现实

    防火防盗防檐上三寸雪:这种技术早就有了,就是个球形屏幕而已

    劈头士:美国拉斯维加斯早就有,好吧,一群没见识的。人家都十几年了,你才有。

    Venture:别理他,看发布会

    聆风:哇,360 度夜空,这镜头拉的不错。

    偷猫鼬莱特:你从哪看的,我看的怎么只有固定镜头

    檐上三寸雪:拉斯维加斯的大球也是中国公司建的,早就说过了

    聆风:微信就有直播

    偷猫鼬莱特:真的,直播的镜头都不一样,哪个是官方的?

    行者:沙公司终端

    劈头士:粉蛆们就是一群没见识的小卡拉米,见到个球形屏幕都能欢呼半天

    偷猫鼬莱特:开群直播呗。@檐上三寸雪

    Venture:别搭理他,他就消停了

    檐上三寸雪:好

    行者:卫沙这么大年纪?

    聆风:大公司老总都穿这身吗?[窃笑]

    行者:他手里拿的什么

    聆风:是杯子

    行者:好像是杯子

    劈头士:看看你们粉蛆一天天关心的都是啥,国民疾苦你们不关心,贪污腐败你们不关心,教育养老你们不关心,关心个老头子穿啥,手里拿的啥

    偷猫鼬莱特:为什么非要站那么高

    Venture:这个球形屏幕真是不错,能在家弄一个就好玩了。

    檐上三寸雪:你们一帮做看客的,哪怕真正做过一点实事儿,面对过一点儿困难,都不会对国家的努力逼逼

    Venture:别理他,没人搭理他,他就安静了,满嘴脏话

    偷猫鼬莱特:是杯子

    檐上三寸雪:@劈头士 你做过什么实际的,为国为民的好事?遇到哪些具体的,祸国伤民的问题?有本事就说出来。

    Venture:你还撩拨他,服了。

    劈头士:观众朋友们,我想死你们了,哈哈哈,中国的企业家也都是逗逼出身

    劈头士:你更狗屁,只会听政府的,不止实事,你连问题都没问过

    10:03

    Venture:不是吧,演讲还要看演讲稿

    檐上三寸雪:你也就只会拿个自由民主这种笼统的标准来找政府的麻烦,美国的不自由不民主到你们的嘴里,就全变成受害者有罪的论调

    Ely:太危险了

    Ely:为什么非要站那么高

    劈头士:这布置太傻逼了,谁想摔死他吧?哈哈哈

    Ely:我喜欢他的声音哎

    聆风:年轻的时候应该挺帅的

    劈头士:你国有个狗屁自由,你敢骂国家主席吗?你敢去告政府吗?你有投票权吗?

    Venture:你们跑偏了吧

    偷猫鼬莱特:不同的平台运镜都不一样,没看到摄像机在哪儿

    Venture:你进群直播

    偷猫鼬莱特:进了,我也在看其它平台的不同视角,没看到摄影机。不是合成的吧。

    檐上三寸雪:一个人一个政府,做的不好才应该骂。像你才应该骂,中国马上就 GDP 第一,做的怎么样有目共睹

    Venture:现在 AI 实时去掉摄影机不是难事。

    10 : 05

    劈头士:太傲慢了,这傻逼,还只有他一个人幸福

    CarpeDiem:你早上刷牙了吗?小劈劈

    劈头士:GDP 有什么用,不照样贫富差距那么大,贪污腐败一样没少

    檐上三寸雪:中国抓贪官就是有贪污,美国不抓就没有对吧?

    Ely:我觉得这为啥挺会说话的

    Ely:卫沙

    Venture:但是呢?

    Venture:看,我就知道有但是

    Ely:这个名字好怪啊,老打错

    劈头士:美国三权分立,相互制约,不会有腐败

    聆风:8 亿人?太夸张了吧?

    檐上三寸雪:你是小学生吗?

    Venture:他是铁杆汉奸,别和他扯了,好好看发布会

    10:07

    Venture:不夸张,联合国粮农署的网站年年都有统计

    聆风:8 亿人?太夸张了吧?

    CarpeDiem:握草,这个更恐怖,全世界小一半人有病

    Ely:这么算,群里至少有 100 人有慢性病

    聆风:谁有?出来说说[狗头]

    东南西北风:小粉红都有病

    檐上三寸雪:@劈头士 三权分立分割的不止有权力,还有义务和责任。你看看美国的基建,夏威夷的大火救援,加州大坝决堤洪水,还有到现在也没上 200 的高铁,哪一个有人负责了?天天看着一个词就当真,那是幼稚病。

    CarpeDiem:你才有病

    偷猫鼬莱特:我也有幼稚病,哈哈哈,不过我是年轻

    劈头士:……

    Venture:光美国就有两亿极端暴力了吧

    偷猫鼬莱特:你这太极端了

    CarpeDiem:死群了?怎么不说话?

    Ely:难受

    Venture:看直播呢没功夫说话

    聆风:你摸鱼没事吗?

    Ely:我老板也看呢,还外放声音,嘿嘿

    偷猫鼬莱特:屁屁也不说话了,是不是被群主堵住嘴了

    Venture:你别挑事了,一天天看热闹不嫌事大

    檐上三寸雪:其实如果分配得当,现在的生产能力真的够全世界人用了

    Valkyrie:没有国家没有政府,完全交给市场,就可以最大化分配效率了。

    檐上三寸雪:你这个无政府主义。是想回归到弱肉强食的原始社会吗?

    Valkyrie:去读读哈耶克吧,不学无术的粉红,你们和民逗一个德行

    聆风:没有国家?不可能吧

    檐上三寸雪:你去读读资本论吧,奥派的废物

    檐上三寸雪:现在只有中国有能力带领世界摆脱贫困

    偷猫鼬莱特:雪姐了不起的战斗欲望[狗头]

    Venture:先让老美不打仗再说吧

    Venture:就是,新技术只会让一小部分人富裕

    CarpeDiem:嗯,美国不打仗也老是用援助来破坏其他国家的生产

    Venture:太敢说了,这几句可以打很多人的脸

    聆风:救急不救穷

    檐上三寸雪:很多富人都是这样,成立个什么慈善基金会,表面赢得赞誉的同时背地里还做着垄断市场的坏事

    记住你终将死亡:小粉红的刀,终于还是落在了做慈善的富人身上

    Ely:我不懂

    记住你终将死亡:穷生奸计,富长良心,古人诚不欺我

    10 : 10

    Venture:傻瓜,那是白毛女里狗腿子的台词[捂脸]

    聆风:哈哈哈,这车翻的,干净利落

    檐上三寸雪:我低价卖给你粮食,你自己种的粮食就没人买,没人买就没人再种了

    檐上三寸雪:是这样的
    Venture:傻瓜,那是白毛女里狗腿子的台词[捂脸]

    Ely:那不买他们的,自己种呗

    Venture:吃饭不能停啊,而且老美有航母

    偷猫鼬莱特:开门,自由贸易

    Ely:哦

    Ely:难受

    记住你终将死亡:看,这是顶尖的企业家,他也不认同马教画的大饼

    偷猫鼬莱特:他说的是看起来是个遥不可及的梦,看起来,看起来,你该恶补一下语文了,后面肯定会有什么其他的。

    Ely:孔子?

    檐上三寸雪:马克思

    10:12

    CarpeDiem:突然政治

    偷猫鼬莱特:哈哈,亡亡瞬间被打脸。

    檐上三寸雪:不是挺符合群名的嘛

    东南西北风:一家公司搞政治,他们惨了

    记住你终将死亡:他只是在打他自己的脸,一个大公司的老板这么幼稚,是想抱 GCD 大腿吧,遇上群里的小粉红,照样被挂路灯。

    Venture:这也没避开分配问题啊。别管是生产资料还是生活资料,总还是得有人分配才行

    防火防盗防檐上三寸雪:美国和欧洲的市场没有了,哈哈哈

    檐上三寸雪:分配规划好就行

    偷猫鼬莱特:不可能的,分配权本身就是绝对的特权

    檐上三寸雪:共有制,共同决定如何分配就行了

    Venture:那现在也一样,人民代表大会嘛

    记住你终将死亡:也就小粉红相信这些,政府说啥你们信啥,一点独立思考的能力都没有,你是人民代表吗?你连公民都不是

    檐上三寸雪:@记住你终将死亡 没做过,就不能信,这是你的逻辑吗?

    记住你终将死亡:天天被人忽悠,真是天生的韭菜。

    檐上三寸雪:@记住你终将死亡 没做过,就不能信,这是你的逻辑吗?

    偷猫鼬莱特:他不敢回答

    檐上三寸雪:我知道

    檐上三寸雪:@记住你终将死亡 没做过,就不能信,这是你的逻辑吗?

    聆风:他说的是什么?

    偷猫鼬莱特:新的生产工具,太超前了,不太可能,技术总是一步一步前进的,突然爆发有点扯

    防火防盗防檐上三寸雪:太傻逼了,哥们是要转行写科幻小说吧

    檐上三寸雪:你们转向是真的快

    CarpeDiem:他在说什么,什么生产工具可以那么牛逼?

    聆风:同问

    檐上三寸雪:以前就说过,AI 机器人就行了

    偷猫鼬莱特:看,还是分配问题。

    Venture:AI 机器人不行,躲不开分配问题

    Valkyrie:交给市场就行了,人会根据自己的利益自行分配

    檐上三寸雪:可以的,生产力足够了。机器人自己造自己就够用

    檐上三寸雪:每个人分一台

    檐上三寸雪:你们奥派听不懂的

    Valkyrie:交给市场就行了,人会根据自己的利益自行分配

    Venture:沙公司的纳米加工技术世界领先的

    CarpeDiem:纳米机器人?

    Venture:没准儿

    Ely:我觉得挺好的

    檐上三寸雪:嗯,我觉得沙博士说的还不错。

    防火防盗防檐上三寸雪:共产主义共产共妻,到哪里去找你

    聆风:哇这个想法好强

    东南西北风:沙公司转型科幻小说杂志部。哈哈

    Valkyrie:别逗了,有的话他早就赚翻了

    偷猫鼬莱特:奥派果然只认钱

    Valkyrie:你不认钱,把你的钱给我呗

    偷猫鼬莱特:行啊,你把你家除了钱之外的其他东西都给我,我把钱给你[狗头]

    Venture:这几个阴阳怪气的真是烦人,跟苍蝇似的,能不能先踢了,你以后再加回来

    聆风:他说未来,估计有突破,但还不行

    Venture:对,他说“如果有“,不是“现在有”

    聆风:?

    偷猫鼬莱特:这是玩什么?

    CarpeDiem:纳米机械?真的假的?

    Venture:真是纳米机械?这个牛

    聆风:那水是凭空造的?

    东南西北风:不可能的,至少这辈子没戏

    Ely:你没看到水吗

    防火防盗防檐上三寸雪:变魔术出水的多了,你们是有多没见识

    Valkyrie:一个冷杯子放到有水蒸气的地方就行

    劈头士:这是生产,那得先分解吧?

    檐上三寸雪:他拿起来之后才有的水,你仔细看

    Venture:挺快的,这就像水龙头开最小差不多了

    聆风:半杯了

    啊啊啊啊啊:为什么我看的现场和群直播不一样

    檐上三寸雪:纳米加工技术,沙公司的老本行

    聆风:这要真是凭空生产的,还是挺牛逼的。

    东南西北风:这只是水而已

    宫廷玉液酒:画饼

    聆风:人家不是说了嘛,12 种元素和多少种什么?

    东南西北风:那我想要一栋楼怎么办,它能盖吗

    东南西北风:而且,我就想要黄浦江边的房子,他满足不了吧

    东南西北风:你当开修改器呢?先把 8 小时工作制落实了再说吧,步子迈得太大,容易扯到蛋。

    檐上三寸雪:@东南西北风 你们一直都看不到事物是发展的,非要一口吃个胖子

    偷猫鼬莱特:哈哈,小时候尿床,到现在也都尿床。

    Ely:如果真有这种东西,我才不要傻乎乎的和别人挤黄浦江呢,我就找个山清水秀的地方,才不和一大堆人挤在一起

    Venture:这个我觉得可以,他的思路是从底层构建,增材制造

    聆风:你是 i 人啊

    Ely:什么是 i 人

    聆风:你是 10 后吧,i 人都不懂,Ely 妹妹

    偷猫鼬莱特:有一说一,我觉得他这么一说好像可能哎

    Venture:能源挺费劲的,给纳米机器人装电池吗,物质分子也有一点困难,总有富集和贫乏的地方

    偷猫鼬莱特:太阳能板吧

    檐上三寸雪:那到晚上就没办法工作了

    10 : 15

    聆风:开灯[捂嘴笑]

    防火防盗防檐上三寸雪:别吹牛逼了,人的欲望无法满足的

    东南西北风:风一吹就没了,哈哈哈哈哈哈

    Ely:我也觉得可以

    Venture:至少这个确实不需要分配了,也没法分配

    香饽饽:不可能的,资本不会让这技术实现的

    防火防盗防檐上三寸雪:哈哈哈哈哈哈,这么大一个饼,股价要飙升了

    香饽饽:肯定轮不到平常人控制

    Valkyrie:说是分布全球,谁知道呢。分配改革也十年了,均贫富了吗?最后还是谁控制谁说了算

    宫廷玉液酒:是的

    Valkyrie:说是分布全球,谁知道呢。分配改革也十年了,均贫富了吗?最后还是谁控制谁说了算

    檐上三寸雪:我觉得是可行的,你要是在家就能做任何东西,根本不需要出门,那确实可以算是共产主义了

    理想:理想很美,但却缺乏实质的技术展示。

    聆风:理想哥来了,这怎么说?

    理想:满足人类所需,需要多少种化合物我不知道,但自然存在的元素单质有 94 种,简单化合物到复杂化合物,数量的增长将是指数级别的。虽然他说有 36 万,但也是模拟成功,哪怕每次验证实验只需要做一次,也需要 36 万次。这已经不是一个公司的体量能完成的工作了,即便是最大的纳米加工企业也不行。而且这个数据也对不上,如果生产是纳米级堆叠的,最容易入手的就是催化酶结构了,那现有的酶结构数据库可能都不止千万,才 36 万,远远不够。

    啊啊啊啊啊:化学反应?

    劈头士:人体内行不行?

    东南西北风:伏羲,还轩辕呢

    防火防盗防檐上三寸雪:哈哈,看,你们自己人都觉得是吹牛逼

    东南西北风:又开始玄幻了

    Ely:伏羲做什么来着?驯服野兽?

    理想:很难,这也是一个问题。纳米机械要知道自己在什么位置。

    聆风:嗯嗯

    Ely:嗯,演示的生产力太低了。

    偷猫鼬莱特:可以了,你又不是随时要喝水

    理想:屏幕显示,需要知道 xy 坐标才能正确显示像素,3 d 打印,需要三个坐标才能知道在哪里增材,纳米机械那么小,它怎么知道自己在哪?造水太容易了,也许只是在饱和水蒸气里加速凝结,像干冰、碘化银甚至食盐都可以做到,但如果想做个汉堡,或者切除一颗肿瘤,都需要最基本的定位方法。这个他没有说,也很难想象有什么能凭空进行纳米尺度的定位,实验室和工厂可能可以,但在自然界中,无法想象。

    Ely:那别的呢?

    理想:其实说起来,生产力不够还是最小的问题,从 0 到 1 才是最难的部分。

    聆风:有道理

    檐上三寸雪:是的,就像以前的人形机器人跑的很慢一样,现在跑马拉松已经远超人类了。

    理想:对,就是这意思。

    理想:革命尚未成功,同志仍需努力。等等看吧,是真的当然好,是假的也是意料之内的。毕竟我们的官媒无时无刻都在强调“共产主义的远大理想”,要是官媒认可了,估计这句口号也悄咪咪的改掉了。改成共产主义的理想。

    檐上三寸雪:别是骗补贴的就行了。

    防火防盗防檐上三寸雪:别吹牛逼了,人的欲望就没有顶,你们再吹也满足不了。

    Venture:你是在说自己吧。越缺什么越想什么

    理想:我不这么认为,你现在会去超市偷塑料袋吗?会去公共厕所偷卫生纸吗?这种方向的欲望早就满足了。而且,现在的人很多需求都是攀比出来的,如果每个人都能有一台格物地空车,也就没人稀罕拿它炫耀了。

    防火防盗防檐上三寸雪:扯淡,有机器就能每个人床上发一个三寸雪吗?傻逼

    聆风:雪姐是真牛逼,这种人还一直留着

    偷猫鼬莱特:她心理强大,别管她

    檐上三寸雪:老刘的群里全是这种货色,惹我生气的资格都没有

    东南西北风:没有最高,只有更高。

    香饽饽:共产主义是按需分配,但按需分配不可能

    偷猫鼬莱特:你看回放吧,卫沙说的分配的是生产工具。

    防火防盗防檐上三寸雪:生产工具咋了,我想多要不行吗?

    防火防盗防檐上三寸雪:卫沙这个名字就好搞笑,这种人你们都会信

    东南西北风:性需求呢?还能造女朋友咋的?

    香饽饽:你这有点性别歧视的味道

    偷猫鼬莱特:这帮反贼老是围着些下三滥的需求

    香饽饽:这条线画的不错,我被说服了

    理想:是的,目标清晰了。生产力 > 消费需求 = 共产主义,很难辩驳。

    香饽饽:植物人呢?

    理想:其实不需要这么严格的,满足大部分人就能实现共产了

    檐上三寸雪:没有足够的生产力

    东南西北风:早了去了,永远 50 年

    檐上三寸雪:你这还玩这种梗呢,聚变核示范堆已经快运营了都。

    东南西北风:新的 50 年嘛

    Venture:植物人呢?这是个好问题。算不算人?算的话,怎么生产?

    香饽饽:植物人呢?

    偷猫鼬莱特:算吧

    东南西北风:哈哈哈,悖论

    檐上三寸雪:你不说话,别人只是怀疑你是傻子,你一说话,别人就能确定了。

    聆风:哈哈哈,自相矛盾的才叫悖论,傻瓜

    东南西北风:共产主义就是画大饼

    香饽饽:人的欲望很难满足

    理想:植物人不能算做正常劳动力。如果有了那种技术,应该可以医治大部分的绝症,可以先治好,然后再谈生产的问题。而且,很明显,植物人之类的病患,需求也不会是最大的。

    Veni_Vidi_Vici:人和人比较就会创造出新的需求[呲牙]|[呲牙]|[呲牙]

    Venture:他最开始就介绍了几波人嘛,饥饿、病痛,……

    聆风:还有暴力

    聆风:又说了一遍,还有缺水

    东南西北风:看吧,才立项,相当于汉芯,哈哈哈

    Valkyrie:一切都要自己来,我喜欢🤔,这老爷子是奥派吧。

    Venture:虽然没落地,但也很厉害了,已经可以生产水了,在非洲就是宝贝

    Valkyrie:一个企业,多大本事聊共产主义?有点不自量力。这个项目,要么是骗钱,要么会被政府叫停。开源,技术到手了就闭源,这样的企业多的是,google 都闭源。

    Ely:如果能治病那就太好了

    香饽饽:华胥计划,华胥引

    10 : 20

    Venture:别拿什么小说来碰这么严肃的瓷好吧?

    香饽饽:非洲不一定都缺水,扔沙漠里有作用才行

    Venture:开源的话我觉得是可以的

    聆风:哇,刚开始就这么劲爆,一会儿会发布什么?

    防火防盗防檐上三寸雪:你们粉蛆里是不是家里有人得病的?哈哈哈哈哈,报应啊。

    Ely:你这个人真是没道德

    聆风:@防火防盗防檐上三寸雪 你是真的狗

    Ely:没有了?

    聆风:换场吧

    聆风:有点久

    防火防盗防檐上三寸雪:哈哈哈哈哈,有病就赶紧治,等这个大饼画圆了,你们全家人都死绝了。肝癌晚期,哈哈哈哈哈

    Venture:是有点久

    偷猫鼬莱特:沙公司云平台上确实有个华胥计划,已经开放了,下载看看

    Ely:你这人真是一点口德都没有,你都没有家人吗?

    聆风:真是人渣

    Venture:快踢了吧,太污染环境了

    防火防盗防檐上三寸雪:哈哈哈哈哈,这就破防了?踢呗,踢了我,你家绝症就好了。哈哈哈哈

    偷猫鼬莱特:见过阴阳怪气的,见过铁了心当汉奸的,这种铁了心不当人的,还真是第一次见

    薄荷微凉:你妈妈都没教过你做人吗?

    防火防盗防檐上三寸雪:有病赶紧治病吧,别告诉我你们没法治,哦对了,没有免费医疗,医疗技术还拉胯。哈哈哈哈哈,等死吧

    行者:没有了?

    防火防盗防檐上三寸雪:@薄荷微凉 你要做吗?我可以和你一起做人[奸笑]

    檐上三寸雪:别吹什么免费医疗了,美国的医疗都说过好多遍了,问一句话 2000 刀。百万美元一针治癌症,有几个人能治的起?还吹

    Venture:这你还有闲心和他辩论,快踢了吧

    薄荷微凉:快踢了吧,这人真是下贱

    东南西北风:我劈哥不说话,你们就又嘚瑟。我防哥一出头,你们也都集体破防啊

    防火防盗防檐上三寸雪:你没医保,活几把该,没钱的人,活着也是受罪,早死早超生,重开吧,穷逼

    劈头士:我操你妈

    10 : 25

    薄荷微凉:又来个骂人的

    防火防盗防檐上三寸雪:劈哥,你歇着,今天我状态好,我来骂这群粉蛆

    劈头士:@防火防盗防檐上三寸雪 我操你妈

    聆风:?

    Venture:?

    劈头士:我操你妈 @防火防盗防檐上三寸雪

    Ely:?

    偷猫鼬莱特:?

    行者:内讧了?

    檐上三寸雪:……

    聆风:劈劈怎么了?

    檐上三寸雪:别说了

    聆风:咋了?

    檐上三寸雪:你看他朋友圈

    聆风:没有好友,看不了

    劈头士:你给老子闭上嘴 @檐上三寸雪

    偷猫鼬莱特:握草,出事了,卫沙出事了,自媒体都传疯了,我这弹窗都没停过

    东南西北风:卧槽,癌症?这人是谁啊?劈哥?

    劈头士:我操你妈

    劈头士:我操你妈

    劈头士:我操你妈

    劈头士:我操你妈

    劈头士:我操你妈

    ……

  • 03-亚历山大

    释然与突然

    潜航漫画玩具店,大部分的时间里,只有亚历山大一个人。

    这里是亚历山大从教改所出来之后,新生活的起点。

    ‘也可能会是我的坟墓。’亚历山大曾在日记里写下这样的词句。

    漫画玩具店面朝南方,店面不大。

    门前的招牌和墙面装饰从未换过,仍然延用着米哈伊尔经营时所用的招牌装潢。

    招牌由粉色蓝色和黄色霓虹灯管弯折制成,最上面是粉红色的「潜航」,下面则是亮黄色的小字:「漫画玩具」,然后用天蓝色和粉红色的灯管围起来,围成一个长方形的招牌。在白天的时候,霓虹灯不会亮起,只有褪色的粉字和黑色底板。

    招牌的下方,是一扇对开的玻璃门和大片凸出的玻璃橱窗,玻璃橱窗里会摆放新品漫画和玩具用于展示。

    门和橱窗的玻璃上,也同样装饰着霓虹灯,也同样只有粉色蓝色和黄色的灯管。

    当夜晚来临,霓虹灯亮起的时候,「潜航」总是整个文化广场最引人注意的店铺,但也总会招来一些奇妙的不可言说的顾客。

    亚历山大还在上大学的时候,玛丽娜带他来到这家名字叫做「潜航」的漫画玩具店。

    在那之后的第二天,亚历山大曾经问过米哈伊尔,为什么要把一家漫画店装修的像是一家成人用品商店?

    米哈伊尔告诉他,因为上一家店就是一家成人用品店。而且,霓虹灯管里有三种颜色的灯管价钱最便宜,粉色、蓝色和黄色。

    亚历山大还记得两年前,伊万的女朋友第一次来到店里,在那之后的第二天,伊万也问了他相同的问题,亚历山大也一样回答,和米哈伊尔的回答一个字都不差。

    但真正的原因,亚历山大自己也说不清楚。毕竟,他早就知道,那些看起来像是霓虹灯的东西,里面早就是 LED 贴片了。

    米哈伊尔决定退休的时候,亚历山大刚刚离开教改所,虽然隔了三年多不见,米哈伊尔还是一眼就认出了亚历山大。亚历山大没有在这里找到玛丽娜,但米哈伊尔却找到了接手漫画玩具店的人。

    虽然小店的门面差强人意,但里面确确实实是一个吸引人的去处。

    米哈伊尔带走了一批最古老的漫画收藏,但还剩下大半的二手货,都由亚历山大接了手。加上亚历山大通过互联网搜罗全世界的本事,潜航可以算是圣彼得堡首屈一指的二手漫画玩具店了。

    不过,吸引力也仅限于店内的商品。

    因为商品多而杂,店面又不大,就只能尽可能的节约空间,只用几个漆成白色的铁架立在墙边,上面密密麻麻的塞满了包着塑料封皮的漫画。铁架顶上的平台也不能空着,层层叠叠的堆放着机器人模型和手办,只能搬着椅子才能取到。

    因为三面墙都被铁架占据,制作手办和模型用的桌子,就只能贴着铁架放置,被桌子挡住的下半截铁架里,就用来放一些最少拿取的工具和杂物。

    椅子是最简单的靠背椅,靠背椅的后面,则是用来做收银台的另一张桌子。这张桌子更高一些,可以站着使用。收银台上放着一台板式电脑,用来做收银和查找工作。模型多的时候,也会直接叠放在收银台上面。

    收银台除了最上方的桌面,桌子的下方还有一个平台,平时用来放置一些需要短时间保管的财物或者商品。比如顾客已经挑好但还没有结账的玩具,或者是熟悉的顾客委托代管的财物。对于亚历山大来说最重要的,他总是随身携带的,就是眼前的这台看起来颇有些年头的笔记本电脑。在他独自一人的时候,总是将笔记本摆在这个平台上,自己坐在一个木质书箱上使用。

    剩下的大件设备,比如台式电脑、模型打印机和自动喷涂设备之类,都安置在里面的小隔间里。

    整个店里店外,比较起来,最好看的,反而是门口的招牌。

    亚历山大正坐在的脸凑在笔记本电脑屏幕前,眼睛盯着屏幕上不断增长的代码。他的手指在键盘上敲击,发出一连串哒哒哒的声响。电脑屏幕最上端的摄像头旁边,一盏小小的绿灯闪烁着微弱的光芒,似乎在注视着这一切。

    店门被推开了,门上的老铜铃发出清脆的响声。

    亚历山大听到铃声,腾的抬起头来。

    笔记本电脑屏幕上正在书写代码的窗口消失了,摄像头旁边的绿色小灯也随之熄灭,取而代之的是盒墟市集网的玩具交易页面,交易的玩具是一款半人高的大型模玩,主体是一条赤红色的中国龙,盘绕在一个中国风紧身打扮的少女身旁。

    亚历山大没有动,只是向门口望了望。

    来人是一个三十来岁的女人,栗黄色的短发,穿一身短款羽绒服,稍有些胖。她一只手挎着一只灰色的大手袋,另一只手领着一个七八岁的小男孩。

    亚历山大低下头不再看她们,继续浏览盒墟市集里的中古玩具。

    店内的商品,绝大部分的买家都是爱好者,而且大都有固定的爱好和目标,如果需要的话,自然会开口询问。而这一对母子,大概就只是看到了店名里的漫画或者玩具,进来随便看看。

    两人在店里呆了七八分钟,围着周围的书架转了一圈,偶尔随意翻看一下,然后就如亚历山大的预料一样,推开店门离开了。

    她们走了之后,亚历山大站起身来,活动了一下脖子,耸了耸肩膀。在编写代码的时候,他总是会因为精神紧张而保持一个姿势不变,慢慢的就会积累疲劳,正好趁着这个时间来放松一下。

    他走到店门口的玻璃门旁边,隔着店门向外四下张望了一下,店外空无一人。

    亚历山大沿着店里的书架走了几圈,向后夹了夹肩膀,继续慢慢的晃动脖子。

    他再一次坐在笔记本电脑前的书箱上,敲击键盘,打开了四五个不同的窗口。他熟练的切换不同的窗口,敲出或长或短的几行字母,然后一个一个依次关掉它们。

    当最后一个窗口被关掉后,笔记本摄像头旁的绿灯亮起,微微地闪烁着。一个新的窗口弹了出来,正是亚历山大之前编写代码的窗口。

    在只有亚历山大的房间里,哒哒哒的声音重新响起,屏幕上的代码继续增长……

    亚历山大的店里,午餐时间的客人最少。

    亚历山大锁了店门,打算到港口转转,在呼吸新鲜空气的时候顺便吃个汉堡,如果还能和另一个亚历山大一起喝上几瓶啤酒,就更好了。

    沙皇汉堡就在潜航漫画玩具的对面,距离也就十多米,抬头就能看到里面在做什么。

    “亚历山大。”亚历山大对着汉堡店的老板伸出双臂。

    “亚历山大。”汉堡店的老板也向他做出同样的动作。

    两个熊一样的男人撞到一起,一只毛手握住另一只毛手,两只粗壮的手臂肌肉都绷得紧紧的,两个人脸上的血管迸起,咬牙切齿的用尽全身的力气。柜台上悬挂的飞机模型也都跟着晃了起来。

    终于,亚历山大输给了另一个亚历山大,他的手被颤抖着压到了点餐用的柜台桌面上。

    “哈哈哈哈”另一个亚历山大狂放的笑了起来,络腮胡子也跟着上下抖动。“500 卢布,500 卢布。”他高声笑道,用手做着捻钞票的样子。

    “你们两个居然不是亲兄弟,我到现在都觉得不可思议。”艾莲娜从店内走出来,递给亚历山大一个用包装纸裹好的汉堡和一个大包的薯条。

    输了的亚历山大一边听着艾莲娜的揶揄,一边嘿嘿笑着,一边伸出自己的右手,把腕上的手表对准非接触收款台晃了晃。

    “哔哔,收款 500 卢比。”机器发出提示。在收款机后操作的亚历山大手舞足蹈,笑的合不拢嘴。

    手拿汉堡的亚历山大则掀开盖着汉堡的包装纸,露出里面的三层肉饼给另一个亚历山大看。

    “艾莲娜,他明明输了。”收款机后的亚历山大佯装不满,冲着正返回厨房的艾莲娜抱怨。艾莲娜连头都没回,一点都没管亚历山大的抱怨。

    亚历山大一口咬穿了夹着三层肉饼的汉堡,鼓着腮帮子大嚼起来。一边向着收款机后的亚历山大挤眉弄眼的挑衅,一边眼睛咕噜咕噜转着,用眼神做着暗示。

    “艾莲娜?”收款机后的亚历山大大声喊道。

    “不行,客人马上就该多起来了。”艾莲娜的声音从厨房里飘出来回答道。

    亚历山大对着亚历山大摊了摊手,耸了下肩膀。

    亚历山大也没等他,冲着另一个亚历山大摆了摆手,权当是告别了。自己一个人,嚼着汉堡,拿着汉堡和薯条,独自往港口的平台走去。

    转过电影院的转角,少了遮挡的建筑,海风迎面吹来,像是一条滑溜的海鱼,顺着领口钻进衣服里,让亚历山大打了个大大的哆嗦。亚历山大绷起肌肉,硬抗海风,让竖起的汗毛慢慢伏下。

    往海岸走也并不远,只需要走出四五分钟就可以站到海岸边。

    亚历山大咬着汉堡,想赶在牛肉饼被风吹冷之前咽下肚去。结果就是,还没有到岸边,汉堡就已经全部下肚了。

    天空碧蓝碧蓝的,远处的海面反射了天空的蓝,再透出水下的暗调,蓝的发黑。

    港口在亚历山大右边,用铁丝隔栏围着,隔栏里面是港口的管理大楼,有着闪亮的玻璃外窗和高耸的天线塔。楼的南边就是港口的码头,现在是旅游的淡季,码头上只泊着一艘大船,看不到有其他船只入港。

    亚历山大的左手边,是一条几百米长的堤岸平台,靠近电影院一边的是用防腐木搭建,靠近海堤一边的是水泥板路,中间夹着一条细长的草坪,还是枯黄的样子。堤岸平台的另一边,是整个港口文化园区上最大的一片游客广场。

    海堤的边缘,是一条粗壮厚实的石头围栏,也是亚历山大看海时的专属座位。坐在石栏上,可以将整个海岸线尽收眼底,还可以遥望科拉贝尔尼桥。

    亚历山大每天都会来港口旁边转转,看看天,看看海,看看游船,看看游客,也看看有没有栗色头发的高挑女孩儿。

    港口的管理很严格,需要游船票才可以进入。所以亚历山大从未想过要凑近了去看,只能坐在公共广场岸边的石栏杆上,隔着海角和隔栏遥望。

    但他坐的地方,其实只能远远的看到一些人头攒动,根本分辨不清头发的颜色,甚至无法分辨一个人是什么性别。

    港口上停靠的是一艘巨大的游轮,如果去了船头,就是个四四方方的盒子。船体很高,船底的弧线并不向着水面下延伸,而是看起来像水平的延伸到船的另一侧,给人一种很不稳当的感觉。像是一只在水面上漂浮的,戳满了窟窿的白底彩绘纸盒。

    亚历山大从未从侧面看过这艘船,上一次他有机会登上这艘船的时候,还和玛丽娜在一起。现在,他就只能从船的正面看过去,只能看到一个破烂的白底彩绘纸盒。

    亚历山大转头望向大海,不再看那艘船。阳光晒在他的脸上,晒的脸上暖暖的,然后海风再过来吹冷。

    亚历山大一根一根捏起薯条,塞到嘴里嚼碎咽下,时不时的抛出一根,围绕自己飞翔的海鸥里总会有一只俯冲过来抢了吞下肚去。

    薯条已经冰凉,也不酥脆,甚至没有酱料。

    等到手里装薯条的纸包空了,游轮也已经撤了舷梯,开始鸣笛。

    亚历山大将手里的垃圾攥成一团,用手拿着,手臂用力将自己短暂的支撑起来,借力在石头栏杆上转了半个圈,双脚落在了堤岸的水泥板路上。准备回到店里,继续营业。

    到港口坐坐,隔着海和围栏看看船和游客,是他每天的功课。

    像是一个曾经发迹又再次陷入贫穷的人,总是炫耀曾经的辉煌。每天到港口旁边坐坐,看看天,看看海,看看船,看看游客,这只是他让自己回到过去的方法。就像他在港口的文化广场接手一家漫画玩具店一样,都只是回到过去的小伎俩,小手段。

    “二十年之后,你会因为自己没做什么而后悔,而不是因为自己做过什么而后悔。”每次亚历山大做到港口旁边的石栏上时,总会想起这句话。虽然他一直都没有去查过这到底是哪个人的名句,但并不影响他深信不疑。

    毕竟,离二十年还很远,而他自己,早就开始后悔了。

    “那你做了什么吗?”这是亚历山大爸爸米哈伊尔的名句。

    当然做了,我每天都会到港口坐坐,隔着海和围栏,看看天,看看海,看看游船,看看游客。亚历山大自嘲的想。

    找回过去?哪有那么容易的事情?人活在世上,总不能只看自己的意愿来行事。那些别人早已不在意的承诺,自己坚守还有什么意义?

    “你认为正确的事情,早晚还会再做的,不如趁早去做了。”这是亚历山大妹妹娜塔莉亚的名句。

    当然,娜塔莉亚知道的更多一些,可能比玛丽娜知道的还多一些,但可能比尼克知道的要少一些。只是娜塔莉亚从不知道,他觉得放弃也同样是正确的事情。不是说放弃玛丽娜,而是放弃自己的幻想。一个普通人,就应该有个普通人的样子。

    但每一次,亚历山大都觉得自己做不到,自己连彻底放弃,都做不到。

    一个人可以因为年轻而热血,只有承担了后果,有了理智之后,才没那么理想主义了。

    但一旦他成熟了,却又总会想起年轻时热血纷飞的时刻,即便有了理智,也仍然还是向往。

    一个栗色长发的女人,穿着一身黑色风衣,身材窈窕,在远处的游客广场上一闪而过。

    亚历山大在裤子上抹了抹手上的油,将包装纸攥的更小一些,放进自己的裤子兜里,快步向着游客广场走去。

    接近游客广场的旱冰场,人也渐渐渐多起来了。人们都还穿着冬装,应对春日的返寒。就这样穿着厚衣服,脚上踏着轮滑鞋,在不大的旱冰场里拉着手转圈。

    在旱冰场的一边,角落里,亚历山大看到了那个栗色头发的女人。她正牵着一个半大孩子的手,帮助他保持平衡,从左滑到右,然后再反过来,从右滑到左。

    亚历山大走近了,多看了两眼,然后默默的转身向自己的小店走去。

    亚历山大在门锁上刷了下手表,电子门锁发出轻微的嗡嗡声,轻轻向外弹开。

    亚历山大进到店里,到小隔间里脱去外套挂好。然后,他出到外间来,在椅子上坐下,继续打磨那一架六十比一的白帝战机白模。

    打磨完起落架,换弧板打磨机翼边缘的时候,门上的铜铃响了,沙皇汉堡的亚历山大推门走了进来,还拎了半打啤酒。

    “忙完了?”亚历山大看了他一眼,继续手上打磨的活。

    “忙完了!剩下的艾莲娜自己就可以应付。”拎着啤酒的亚历山大回答道,凑近过来看看一手白灰的亚历山大手中的活计。

    “这么大?”他问道。

    亚历山大白了他一眼。“我和你说过的,这是六十比一。你自己找地方挂吧。”

    “好,我自己找地方挂。不用磨那么精细,随便喷喷漆就行了。”亚历山大说着,拉过一把椅子,坐到亚历山大旁边。

    “挂到你那里,丢的是我的脸。”亚历山大手上没有停。

    看到他手上不停,亚历山大放下啤酒,直接从捆扎带里掏出一罐,拉下易拉罐上面的拉环,发出清脆的嘎嚓声。然后他自己来了一口,享受的挑了挑眉毛,打了个浅嗝。

    打磨翅膀的亚历山大见不得亚历山大占便宜,于是他放下手中的飞机翅膀和打磨板,拍了拍手上的尘屑,用旁边的抹布擦了擦手,也拿起一罐啤酒,嘎嚓一声打开,仰头喝了一口下肚。

    冰凉的啤酒苦中带甜,顺着喉咙流下,再返上来一个气嗝。

    两个亚历山大相视一笑,举起酒罐碰了一个,又各自来了一口。

    “艾莲娜最近脾气好像没那么大了。”亚历山大问道。

    “啊?你看出来了?”亚历山大反问。

    “啊?看出什么来了?我是说往店里挂这么大飞机她都不反对吗?”亚历山大反问道。

    “噢,你说这个啊。可能,不反对吧!”亚历山大有点儿心虚的回答。然后独自喝了一口啤酒。

    “噢,你还没和她说过啊?”亚历山大也独自喝了一口啤酒。“那你刚才觉得我看出什么来了?”他问到。

    亚历山大听亚历山大这么一问,忍不住咧开嘴笑了起来,然后他用力把自己的脸绷起,花了很长时间才把发自内心的笑容藏起来。

    “她不让我告诉别人。”他板着脸回答道。然后心虚的喝了一口啤酒。

    “和我也不能说?”亚历山大用肩膀撞了亚历山大一下,撞的亚历山大一个趔趄,赶紧伸出脚稳住身子。

    “等以后吧。现在真不能说。”亚历山大脸上的笑又漏了出来,傻乎乎的举杯,想要和亚历山大再碰一个。

    亚历山大和他碰了一个,看着他那张笑的有些猥琐的脸,然后看着他举起易拉罐喝了一口酒,忽然若有所思。

    “你俩睡了吧?”亚历山大问。

    噗~,亚历山大一大口酒全喷了出来,酒雾均匀的喷满了对面的书架。然后他把啤酒罐丢到一旁,剧烈的咳嗽起来。

    亚历山大一脸惊讶的张大了嘴,看了看自己被喷满了啤酒的书架,然后再一脸嫌弃的看了看咳弯了腰的亚历山大。

    “啊~,你可真是。去给我擦干净去。”亚历山大回身捡起抹布,丢到他身上。“你差点喷到我的一比一尤达宝宝。”然后又杵了他一拳。

    亚历山大咳了一会儿,渐渐平复了下来。

    另一个亚历山大的一罐啤酒已经喝完了,把喝完的空罐放回到啤酒的卡纸包装里,然后又拿了一罐新的,嘎嚓的一声开了拉环。

    “你们要结婚?”亚历山大问亚历山大。

    “嗯。”亚历山大郑重的点了点头,想起自己刚刚扔下的罐还没有空,伸手去拿了回来,把剩下的啤酒一口气全灌到嘴里。

    “艾莲娜不会怀孕了吧?”亚历山大再次问到。

    这一回,亚历山大虽然闭上了嘴,但是啤酒还是从牙缝和鼻子里喷涌而出。好在,这回没被呛到。在他喷出酒来之前,似乎还有所预感,已经把啤酒罐扔了,正要用手去捂口鼻,正好接住了喷出来的啤酒。

    亚历山大看傻子一样看着他,什么都没有再问,只是默默的把自己手里的啤酒罐举起来,又大喝了一口。

    亚历山大喷完了酒,用手抹了抹脸,把脸上酒沫抹掉,才把眼睛睁开。然后,他眯着眼找到抹布,拍到脸上把残酒擦干,还留了些模型打磨的塑料粉末在脸上。

    “你别喝了,你要是呛死在我这儿,我没法和你孩子的妈妈交代啊。”亚历山大举着啤酒罐,似笑非笑的调侃他。

    亚历山大愤愤的把抹布向亚历山大的脸上摔了过去,嘴里还骂骂咧咧的。

    亚历山大伸出另一只手挡住了飞来的抹布,然后又喝了一口啤酒,一脸嬉笑。

    两个人,六罐啤酒,喝完下肚,两个人已经你捶我我捶你的来回了几个回合。

    等两人磨磨唧唧打打闹闹的把店里重新收拾干净后,店门被推开了,门上的铃铛发出铜铃特有的叮当声。

    进店的是两个陌生的年轻男人,看起来像是大学的学生。一个瘦高个子,黑色头发,身材稍有一点儿佝偻。另一个是淡黄色头发,个子不高,带着一副黑边眼镜。两个人都白白净净的,一脸书卷气。

    周五下午,大学生有些会到离学校比较远的地方,这两个客人应该也是圣彼得堡大学的学生,趁着周末的时间到港口来闲逛。

    两个亚历山大不再互相推搡,也不再谈论亚历山大和艾莲娜的婚事,一个继续擦拭书架和漫画书的塑料包装,另一个则拣回战机的翅膀白模,继续自己的打磨工作。任由两个顾客随意的捡看书架上的商品。

    两个客人从第一个书架开始就开始合不拢嘴了,在看到有趣的商品时戳戳对方,然后再凑到一起悄悄地交换一下意见。和刚刚两个亚历山大差不多。

    亚历山大对自己店里的商品很有信心,很多商品虽然是二手货,但品相非常好,加上每一件商品都有做过二次包装,卖相也就更好了。但不好的地方就是,价格会比较高。平时来购买漫画和玩具的顾客里面。刚刚有稳定收入的人,为了满足自己年轻时未能满足的收集欲望,会来到亚历山大的店里豪掷一笔。已经成家的顾客,则更偏向于少量多次,一点一点补齐自己缺失的单本。大学生嘛,则是来的次数最多,消费毫无规律的一批,全凭当时的经济状况来决定能买多少。

    亚历山大手上打磨着翅膀,时不时的抬头看一眼两个客人走到了哪里。

    另一个亚历山大,则在店里随意逛着,也像是顾客一样随便看看,不过他的兴趣亚历山大知道的很清楚,他只喜欢军事模型,尤其喜欢飞机。

    两个学生看起来有些拘谨,但这很正常。第一次来到潜航的客人,通常都不太愿意和虎背熊腰满脸胡渣的亚历山大直接对话,客人少的时候就更是如此。而当店内有两个亚历山大的时候,如果能在店里停留,还不是走马观花随便看看的顾客,基本上就是真正的漫画爱好者,一定还会再来。

    两个学生会谨慎的先看清楚书背上的书名和标签里的价格,然后才决定要不要把书从书架上抽出来。两个人的个头就好像约定好的一样,黑头发的高个负责书架上部,黄头发的矮个负责书架下部,像是联合收割机一样掠过亚历山大的书架。

    四个人在店里,除了两个学生偶尔的低声交谈,就只剩下亚历山大打磨翅膀的摩擦声。亚历山大不知道另一个亚历山大怎么想的,反正他自己觉得越来越尴尬,越安静越尴尬。这让他开始在心里埋怨伊万,到现在也不出现。

    “老板?”联合收割机扫完店内所有的书架后,高个子的男生终于打破了沉寂。

    “哎,哎。”亚历山大放下手中的机翼,拍了拍手,站起身来。

    “你这儿有九港大战的白兵吗?”高个子腼腆的问。

    听到他这么一问,亚力山大就可以断定,这两个人今天应该不会消费了。店里的商品应该很合他们的胃口,但商品的价格又打消了他们消费的冲动,直接离开又会显得只逛不买,所以两个人会寻找一些刁钻古怪的退路,这样可以让自己离开的有点面子。

    “九港大战啊,我已经有很多年没听过这个名字了。”亚历山大也笑了。如果别人打破了沉默,他还是很容易与人沟通的。“不过,你要需要的话,我可以帮你订一套,包装的品相不会太好,毕竟你要的东西,都是二十多年前的东西了。”

    “你这里能订?太厉害了。”高个子男生突然兴奋起来。那个矮个子黄发男生也凑了过来。亚历山大在他们的脸上甚至看到了一种朝圣一般的虔诚。

    亚历山大曾经很熟悉也很享受这种目光,但是现在,亚历山大会觉得,这也未必就一定是好事。

    另一个亚历山大则还是站得远远的,这是他俩的独特经验,如果两个人站到一起,很难会有顾客能平心静气的继续交谈。他们两个凑在一起,就好像是要强买强卖一样。

    “可以订,就是价格不会便宜,毕竟太少了,跨国运费也不便宜。你可以留下电话号码,我确定了价格和品相可以和你联系。”亚历山大确实有很长时间没有关注过九港大战的玩具了,但这种几十年前的模型手办,不是普通大学生可以负担的起的消费。

    “如果不是收藏只是玩的话,我这里也可以直接出模,我记得九港大战在魔玩网登记销售电子版模型。“亚历山大快速的敲了敲键盘,看着板式电脑屏幕上的回馈信息。”有的,不过电子版白兵是八比一的,不是六比一的,而且是全封闭的机甲,没有里面的兵人。电子版价格是 2800 卢布,344 克,电子版出模一共 4864 卢布,可以给你算 4500 卢布。”亚历山大继续介绍。

    “你这里还能打印电子版!”两个孩子彻底放开了。亚历山大觉得,自己在他们心里的形象,应该不再和暴力挂钩了。

    “当然,不买也没问题,店里还有很多别的模型,你们随便看看吧。”看到两个学生都快牵着手跳起来了,亚历山大尴尬的冲他们笑了笑,又冲着另一个亚历山大笑了笑,毕竟笑比不笑要好吧,他心里想。

    “那,白兵的价格大概要多少钱?收藏版。”矮个子男生问到。

    “这个……”亚历山大有点疑惑。“你要现在订吗?”

    “对,大概需要多少钱?”这个孩子继续问到。

    “我现在确定不了,但我估计应该不少于四万卢布吧,还可能更贵,但不会超过六万卢布。白兵现在有包装的存量应该很少,仅次于山狗。再加上从中国到这里的运费,不会太便宜。”亚历山大报了个数,自己以前买山狗的时候花了一万五千卢布,是他在这儿给米哈伊尔白兼职了两个月的工资,一下子又都还给米哈伊尔了。十几年了,这个价格翻倍很合理。

    “山狗?山狗是什么?”矮个子男生问到。

    “山狗。山狗就是丛林版白兵,有迷彩,还有一套远程武器。”亚历山大说。“你们等一会儿,我看我能找到不。”

    亚历山大顶着两个孩子崇拜的眼神,从一高一矮两张桌子中间出来,回身搬上自己刚刚坐着的椅子,放到收银台对着的书架旁边。踩着椅子,在书架的最上面堆放的盒子里翻找。

    很快,书架顶上的灰尘就被亚历山大搅动的腾空而起,几个碎末吸进鼻孔,让他连打了几个喷嚏,把灰尘喷得更高更远。

    最后,亚历山大找到一个纸盒,纸盒的样式就很古老,用的瓦楞纸板是一种淡色的牛皮纸材质,表面上用枣红色印着四个清晰的中文大字,应该就是九港大战的中文,在大字旁边,还印刷着一个兵人铠甲的反白半胸像。因为时间久远,还是使用插接方式制作的,纸盒被压的有些变形,瓦楞纸板的凹凸沟槽显得非常清晰,看起来很有年代感。

    “找到了。”他把那半大盒子举起来,越过其他的玩具盒。“呸,呸。”他吐了吐落在嘴里的灰。

    另一个亚历山大帮他扶着椅子,用一只手扶着亚历山大,把他连人带盒接下来。

    亚历山大抹掉盒子上的灰,翻转着检查着包装。然后,他把盒子放在收银台上,端详了一下,轻轻的再抹掉剩下的一点灰尘。

    “九港大战,山狗。”他环顾了一下众人,开口说。

    几个人都凑了上来,但只看盒子,看不出更多的内容了。

    店门这个时候又叮当了一声,伊万推门走了进来。

    “伊万,你来了!”亚历山大本想打声招呼,结果被身旁淡黄色头发的小个子学生抢了先。他们认识。

    “哎,阿列克谢,你来了呀。”伊万也招呼了回去。“怎么样,我老板这东西多吧?”他嘿嘿一笑,然后也凑了过来,站到了收银台里。

    亚历山大见大家都盯着,出手把盒盖翻开,里面露出一个吸塑材质的内盒。亚历山大把盒子翻转,倾斜着,小心翼翼的吸塑盒倒出来。因为时间久远,吸塑内盒已经变得酥脆,有几个缺角和压碎的边缘。

    吸塑内盒里,收纳着一个树脂兵人手办。兵人身着盔甲,盔甲上绘着迷彩纹样。盔甲的设计混杂着科技感和昆虫外壳的特点。从贴合身体形状的铠甲,可以清楚的感受到其抗击攻击的能力,和其他军模的棱面设计截然不同。盔甲表面有专门做旧,在经常磕碰的凸起部分布满麻点和划痕,一些凹陷的死角则积累了污秽,像是一具历经战火的铠甲。虽然是很久以前的手办,但还是可以感受的到其做工细致。

    “哇~”除了亚力山大自己,围着的一群人都发出赞叹。

    “这是什么呀?老板。”伊万问道。

    “这是很久以前中国一家公司出品的手办,叫九港大战。这个叫山狗。除了这个还有很多其他的战争机器。”亚历山大回答道。

    亚历山大将兵人从吸塑内盒中取出,放在收银用的桌子上。兵人的双足设计的很巧妙,可以受压转动,压力不够时又可以维持住当前的状态。亚历山大并没有调整腿部的弯曲角度,它就仅靠足部的调节就自然立住了。然后,亚历山大从两个孩子中间退了出去,转到收银台里,和伊万站到了一起。和伊万一起,观察着两个学生的表情。

    两个学生的眼睛放着光,低着头,弯着腰,凑的很近,不过两个人都很有分寸,非常谨慎的不去出手触碰。

    “就是这个。”那个被伊万称作阿列克谢的淡黄色头发的矮个子学生确认道。“我想要的就是这个。”

    亚历山大微笑着看着他,并不接话。

    “这个手办多少钱啊?老板。”阿列克谢问道。

    “这个我可不卖,非卖品。”亚历山大微笑着摇摇头,摆摆手。“这个是我像你们这么大的时候买给自己的,很多回忆,不能卖。”

    两个学生都表现出一幅很遗憾的样子。

    “你们可以经常过来玩嘛,别给我玩坏了就行。”亚历山大笑着说。“玩坏了赔钱修。”他补充道。

    两个学生听到亚历山大这样说,很快从遗憾中走了出来。阿列克谢用手指着山狗手办,做了一个夸张的表情,看着亚历山大,似乎还在征得他的同意。

    “伊万,你来招呼你的朋友吧。”亚历山大适时的将手中的权力下放给伊万,同时也偷偷的把责任扣在了他的头上。“小心点儿,这是个将近三十年的老玩具了,那时候的树脂质量不一定太好。”

    然后,亚历山大从收银台后抽出身来,冲着另一个亚历山大使了个眼色,俩人聚到一块,偷偷往门口摸去。

    “哦,对了。你……”亚历山大回过身,抬了下手,示意了一下自己在和阿列克谢说话。“你要想订的话,我尽量给你找,但白兵比较好找,和这个一样,就是没有迷彩涂装,没有那把长枪,武器上的配色是红的,不是蓝的,其他都一样。这个嘛,不一定能找到,这个是限量版,不太好找。你要订,就和伊万说,伊万会帮你记录。”

    两个亚历山大出到门外,各舒了一口长气。亚历山大回头看看,三个学生的脑袋凑在一起,已经开始研究亚历山大的山狗了。

    “你怎么不直接卖给他?看那个学生好像挺有钱的。你留着也是落灰。”另一个亚历山大从亚历山大的裤子兜里掏出烟盒,抽出一支香烟,叼在嘴上,然后又抽出一根,递给亚历山大。

    “陪我一根?”

    亚历山大把他拿烟的手推开,然后自己从另一侧口袋里拿出打火机,给他点上。

    “你那里要卖最好的东西才能吸引客人,而在我这儿,如果把最老的卖了,客人就不来了。”

    “要不你戒了吧,吸烟对孩子不好。”亚历山大从他手里接过烟盒,再揣回到裤子口袋里。

    “嗯。”另一个亚历山大点了点头。“现在还好,等孩子出世,就真该戒了呀!”他感慨道,像是在留恋即将远去的旧情人,定定的看着手中的香烟。

    “你偷着抽要有偷着抽的觉悟好吧!艾莲娜可就在对面呢。”亚历山大提醒他。

    对面的店里已经亮起了灯,一身工作服的艾莲娜正在忙着收拾餐桌上的垃圾。

    “真是个好女人啊。”另一个亚历山大看着艾莲娜忙碌的身影感慨道,嘴巴快要咧到耳朵根上了。他把手里的香烟熄掉,回身把烟蒂扔到旁边的垃圾桶里。

    “走了,快到晚饭的时候了,该回去干活了。”另一个亚历山大先拍了拍手,捏着衣服的褶皱把衣服提起来凑到鼻子旁边闻了闻,然后上下拍了拍。

    亚历山大笑着把另一个亚历山大送走,正要转身的时候,另一个亚历山大叫住了他。“嘿,亚历山大。”

    亚历山大抬头看去,另一个亚历山大用手拢在嘴边。“准备好西装。”他轻声喊着。

    亚历山大给他比了个 ok 的手势,另一个亚历山大心满意足的走了。

    回到自己的店里,三个学生还凑在一块儿,围着自己那个古老的模型在嘁嘁喳喳。

    “怎么样?打算订一套吗?”亚历山大问。

    “老板你帮我找找这个限量版吧。实在没有再订白兵。”阿列克谢接话回答道。

    “你第一次来就想预订啊!”亚历山大挠了挠头。“伊万,你给介绍一下店里预订的流程吧。”亚历山大吩咐伊万,也是在暗示自己店内的规则并不是拍脑袋决定的。

    “好。”伊万接过话头。

    “在潜航预定中古货,我们会先给出一个预估的最高价。然后让顾客决定是不是要进行预定。如果预定,需要先交 2000 卢布作为定金,然后我们才会去找中古货的收藏者和卖家谈转卖价格和商品的品相质量。”伊万解释道。

    “如果对方的售价低于我们的预估价,我们会让你们直接联系,沟通细节和细谈价格,并达成交易。最后我们要收取十分之一的成交价作为我们的服务费。那 1000 卢布也算在里面。”

    “如果没有找到你想买的东西,会把定金退给你,如果超出我们的预估价格,超出多少我们退多少,退完为止。”

    伊万比划着给阿列克谢解释店里的预定政策,亚历山大在一旁默默的检查山狗手办,然后把手办轻轻的放到吸塑盒里。

    “那,如果我们不要了呢?”高个子黑头发的男生开口问到。

    “那定金就不能退了。”伊万回答他。

    “你们是同学吧?”亚历山大突然插了一句问。

    “对,他们也都是圣彼得堡大学的学生。阿列克谢是……,是历史系的吧?这位……”伊万有些犹疑。

    “迪米特里,我是学计算机科学的。”高个子的黑发男生自我介绍。

    亚历山大正在将吸塑盒放回纸盒里,听迪米特里说是学计算机的,抬头看了他一眼。

    那男生白净的脸上有几颗雀斑,没有戴眼镜,个子高高瘦瘦的,后背有点佝偻。只有身材有点像是计算机系的。想到这时,亚历山大不禁看了看自己的肚子,似乎也不尽然。

    亚历山大把纸盒包装好,随手先放在了身后制作模型用的桌子上。

    “大概就这样吧。这就是店里订购中古货的收费方法了。”伊万思忖了一下,结束了自己的介绍。

    “如果订的话呢,需要先交 2000 卢布定金。山狗的话,很可能没人卖,如果卖的话,应该也不是原封的包装了,像我这个一样。已开封的,包装齐全,价格就不会低于五万,要是原封的,最多十二万卢布吧,对于学生来说这玩具太贵了。用这个价格,你其实可以买到很多其它做工更好的模型了。白兵的话,我之前说过,价格应该在四万到六万之间,原封包装。”亚历山大不厌其烦的重复了一遍价格,预定二手模型,尤其是顾客第一次预定,亚历山大总是要劝阻一番。

    “店里现在有很多值得收藏的漫画和模型,不如先在店里选选看吧。第一次来就预定模型其实对我们两方都是折磨。”亚历山大解释道。

    “嗯,预定特别麻烦,还需要很长时间。”伊万也在一旁点头帮腔。“第一次来,先看看店里的东西吧。”

    说话间,店内又来了客人。每到周五的下午,进店的人才会多起来。

    伊万拍了拍阿列克谢的肩膀,从收银台里出来,去招呼新进店的客人。留亚历山大照管收银台。

    “再去看看店里的商品吧,肯定有其他你们喜欢的吧?这个山狗我也不卖,你们可以随时过来玩。”比起不确定性大且纠纷更多的预定方式,还是直接销售更好。

    两个学生似乎也被说动了,彼此交换了一下眼色。亚历山大决定再给他们加上一码。

    “今天,你们第一次来,我们爱好又一样。这样,我给你们一个特别优惠。店内的任意商品,都可以给你们打九折。怎么样?”亚历山大向前探了探身子,凑到他们近前,轻轻的问道。他伸出一根手指放在嘴前,做了一个安静的手势。

    两个学生会意,点了点头,对着亚历山大笑笑,转身去选商品了。

    伊万则已经在书架旁和新来的客人互相拍起了肩膀。

    而亚历山大,则重新坐回自己在幕后的位置上,重新拿起打磨到一半的飞机翅膀,重新开始打磨。时不时的抬眼看看伊万招呼客人。

    之前的两个学生也凑到伊万的旁边,几个人开心的像是在开 party。

    和亚历山大不一样,伊万似乎有着发自骨子里的积极,像是一个为了社交而生的人。而伊万在喜欢社交的同时还喜欢漫画和模型,就很难得。

    潜航漫画玩具,缺了亚历山大会断掉更便宜实惠的货源,但如果缺了伊万,亚历山大至少可以靠着身材和样貌赶走一半的顾客。就像是另一个亚历山大不能只靠厨艺来征服自己的食客一样,亚历山大只靠自己,漫画店也会面临经营危机。

    这正是亚历山大需要考虑的事情。再过两个多月,伊万就要毕业了。

    另一个亚历山大可以娶了艾莲娜,亚历山大却没办法这么做。亚历山大看了看被众人围住的伊万,为自己刚刚的念头感到好笑。

    是时候找个新的兼职工了,伊万没走的这段时间,还可以让他培训一下新员工。

    “老板,我明天能带电脑过来吗?”伊万半倚在收银台的桌子上问,他的身后,几个客人都远远的站着,继续着谈话,又时不时的望向这边。

    “可以啊。不过,你要做什么?”亚历山大问道。

    “明天早晨沙公司发布会你知道吗?”伊万问。“他们的官网上宣布要发布自己的产品。”

    “我知道,最近宣传确实挺多的。”亚历山大点点头。“是量途的代工工厂对吧?”

    “他们一直做的是加工服务,但这次铺天盖地的宣传要推出终端产品,所以我们在猜他们第一款终端产品会是什么。然后,我们想发布会后第一时间就做出模型来,放到几个模型网站上肯定会有人买。正好也可以在店里打印模型。”伊万表现的很兴奋,脸有些微微发红。

    “你做?”亚历山大问。伊万做过几次模型,但无一例外的不能用,有些人天生就缺乏空间感和艺术细胞。

    “不是,迪米特里可以做。”伊万回答。

    “早晨来店里?你来我可就不来了。”上午顾客很少,亚历山大也不经常来,尤其是想睡懒觉的时候。

    “我来开门,就像之前你去莫斯科那几天一样。”伊万回答。“多打印几个,可以去学校里卖,我晚上回学校就可以统计有多少人想要。”

    这也是亚历山大最欣赏伊万的地方,他如果想要做到什么事,从不会被问题阻止,而是义无反顾的解决所有遇到的问题。

    “好吧。”亚历山大也没有理由阻止他。“记得看好店里的东西就好。”伊万在店里,还有自己安装的安保系统,也没什么好担心的。

    “好,那明天早上我来开门。”伊万征得了同意,解决了问题。转身对一群学生顾客比着 ok 的手势。

    “伊万,等没客人了,我们谈谈你毕业之后的兼职问题吧?”省得他一会又突发奇想有了别的安排,亚历山大觉得正好趁他过来了,先和他约定一下。

    “毕业?我还没毕业呢,我挂科了。”伊万搔了搔头,不好意思的笑了。“而且,我要继续读硕士学位,还要等几年呢。”

    亚历山大的问题突然解决了,对于他而言,没什么比问题自己解决更好的了。他向伊万竖起了两个大拇指,为自己可以再延后考虑这个问题而庆祝。

    在亚历山大回家吃晚饭之前,迪米特里买了一套来自中国悦智的铠甲龙模型,阿列克谢则买走了日本周刊少年的《死亡笔记》和短篇集原封版,还是店里唯一的一套。两个人都心满意足的离开了。

    大学生里,有钱的学生也多起来了呀。亚历山大有些感慨的想。怪不得一个几十年前的昂贵模型,两个人也会动心思。

    “伊万,我要走了。”亚历山大和伊万告别。“你晚上吃什么?我给你买个汉堡?”他问。

    “不用,安娜一会儿带饭过来和我一起吃。”伊万回答。他正在板式电脑前操作,不知道在做些什么。

    安娜是伊万的女友,一个个子不高的小女生,和伊万一样雷厉风行的。也许是亚历山大多心了,但自从安娜知道店外的招牌会时不时的吸引一些奇怪的客人后,每次亚历山大不在的时候她都会过来和伊万一起。

    “不用我走了。”亚历山大嘴上说着,推门向外走。也不管伊万的回答。

    亚历山大每天都会营业到晚上十点左右,只有周五晚上要在晚饭前回家,每个周五的晚上,亚历山大的妹妹娜塔莉亚会带着亚历山大的小外甥回家来吃晚饭。周五的晚饭,也是亚历山大家里重要的家庭传统。

    亚历山大虽然每天都回家住,但到家的时间太晚。到家的时候,他偶尔会看到父亲在客厅中抽着烟斗默默的徘徊。更多的时候是,父亲在他的小书房里研究他的数学问题,而母亲则已经早早的上床,把被子盖的严严的,暖暖的,侧躺着读上一本书,有的时候,晚回家的亚历山大还会听到书本掉在地上的声音。

    平时吃饭,亚历山大就是去沙皇汉堡,或者与另一个亚历山大和艾莲娜三个人在海边支起烤炉,在烤炉里堆满牛肋排和香肠,就着酸黄瓜和辣酱,喝上几打啤酒或者干掉两瓶伏特加。父亲和母亲则更是简单,他们会延续他们十几年来的老习惯,在大学的食堂里解决每天的早中晚餐,两个老教授,你买你喜欢的食物,我买我喜欢的食物,然后堆在一起,一块吃。

    只有在每周五的晚上,全家人聚齐,母亲才会亲自下厨,一家人可以吃到一顿丰富的家常饭。当然,也有很大的一部分原因是因为母亲做菜做的很好吃。虽然她每周只做那么一顿饭,却是亚历山大吃到过的最好吃的饭菜。每每问起,母亲都会非常开心的介绍,这道菜的菜谱是出自哪一本文学名著的什么地方,对真正如何制作的过程,她又闭口不谈了。而亚历山大,母亲推荐的每一本书,基本上都只是走马观花的过一遍,那些纸质书,每一本都厚厚的,看起来很不方便。

    亚历山大的店距离在大学街的家不算太远,但如果步行的话也需要将近一个小时。不过因为是在大学附近,无人短途车非常多,还有很多是开放式的招手停多人小公交,通常来说只需要十几分钟就可以顺利到家。

    不过每周五的时候,亚历山大都会步行回家,今天,正好也沿途找一找,有没有可以买到西服的店铺,自己的身材近几年走样的厉害,就为了当伴郎穿上一天,也许租一件也是不错的选择。

    虽然亚历山大很享受和家人在一起的时光,尤其是和自己聪明可爱的小外甥相处的时候。但娜塔莉亚回来时,总会带起一波询问感情问题的小浪潮,虽然有时候想想还是挺暖心的,但家人们的关心还是让他感觉到压力。最近,连小外甥丹尼尔都开始问玛丽娜是谁。更让亚历山大觉得有点哭笑不得。

    亚历山大确实会怀念过去,回忆那些记忆中的幸福片段可以让他开心。但有些事情,错过了就是错过了。人生又不是小说,没有那么多巧合和反转。失去的人不会再回来,即便回来也会再次离开。有些事情,再怎么努力,到了最后也没有什么意义。

    亚历山大走在大涅瓦河旁的人行道上,手揣在裤子口袋里,口袋里是另一个亚历山大藏起来的香烟。他的手在裤子口袋里无所事事,开合着烟盒的顶盖。他忽然有一种冲动,想要把另一个亚历山大想要戒掉的烟抽出来一支点上。但是亚历山大很熟悉这种冲动,也清楚的知道这种冲动会带来的后果。幸好,自己也熟知该如何克制这种冲动。

    他把手从口袋里拿出来,站到了路边,像拳击手一样左右活动了一下脖子。然后,他把舌尖顶在上颚上,微微的出力。让舌尖轻轻的从上颚上划过,旋转着在上颚上画着圈。一股不可抑制的麻痒从上颚直透脑门,让亚历山大不由自主的打了个哆嗦。

    自己现在的生活已经足够有趣了,没有必要做些什么去改变它。

    也许,自己也可以像另一个亚历山大一样,拥有一个自己的小家庭。一个带饭到店里一起吃的爱人,一个像丹尼尔一样可爱的孩子。

    亚历山大的手又揣进了裤子的口袋,在他反应过来的时候,他又在翻烟盒的盖子了。

    亚历山大再一次把舌尖顶在上颚上,轻轻的划着圈,又打了一个激灵。

    就这样走走停停,等亚历山大到家的时候,娜塔莉亚已经带着小丹尼尔摆放餐具了。家里弥漫着炖菜的香气。

    “丹尼尔,你亚历山大舅舅回来了。”娜塔莉亚拍了拍小丹尼尔。

    “嗯。”亚历山大笑着抱起奔向自己的小丹尼尔,把他放在自己的肩膀上,用一只手护着,像是海盗肩上的鹦鹉。

    “伊戈尔没来?”亚历山大往厨房里望了望,里面只有母亲一个人在忙碌,没有其他人。

    “他今天来不了,他去工地了,有一个项目要做晚检,就在工地吃了。”娜塔莉亚把刀叉放好,将桌子中间的花瓶拿走,放到沙发背后的窗台上。

    “他还说让我帮他做建筑模型呢,结果好几周都见不到他。”亚历山大的身子上下起伏着,带着肩膀上的丹尼尔也一起上下起伏。他用一只手稳稳的扶着肩膀上的丹尼尔,丹尼尔也用两只小手抱着亚历山大的脑袋,发出咯咯咯的笑声。

    “这个小家伙越来越沉了。”亚历山大扛着丹尼尔,感受着肩膀上的重量,围着餐桌转悠,上下颠簸着往厨房走去。

    “舅舅,你什么时候带我去你店里玩吧。”丹尼尔在亚历山大的肩膀上提着要求。小家伙很痴迷于动手去制作些什么,而不是像其他小孩子一样喜欢的是电子游戏和短信息源。

    “你明天上午回家吗?不回家舅舅带你去。”亚历山大痛快的答应,小丹尼尔小小年纪,已经像他爸爸伊戈尔一样稳重,从不会糟蹋东西。

    “妈妈,明天我们什么时候回家?”小丹尼尔在亚历山大的肩膀上摇晃着小小的脚。

    “明天爸爸会来接我们回家。但爸爸今天晚上要工作,明天可能要下午来。”娜塔莉亚伸出手,把丹尼尔从亚历山大肩膀上拽下来。“去叫外公吃饭。”娜塔莉亚轻轻的拍了一下丹尼尔的小屁股。

    小丹尼尔像是被上了发条,摇晃着小手,晃着小脑袋,跑去外公的书房,嘴上喊着:“外公~,吃饭~”。

    “那明天我可以带丹尼尔去店里玩了?”亚历山大问娜塔莉亚,只要事关丹尼尔,娜塔莉亚如果不点头,那就谁都做不了主。

    “你去店里的时候我们都该回家了。”娜塔莉亚说。

    亚历山大很清楚娜塔莉亚在说什么,她这是在抱怨自己每天的作息时间,而且,她还总是将这种作息时间与不负责任联系到一起。当然这些其实都还好,毕竟是自己的妹妹,而且一周也就顶多有几个小时可以让她抱怨。于情于理,为了自己闲适的生活,只付出这点代价也很正常,这比努力之后所付出的代价,要小的多。

    唯一麻烦的是,当你觉得一个人不负责任时,你会不会放任自己的孩子和他打成一片?

    而且,亚历山大觉得,虽然没有任何人提起过,但是每一个人都会在意他曾经进过教改所的事实。

    亚历山大很想说上一句,「明天早上我带丹尼尔去店里」。但他想了想,决定还是算了。如果自己没有早起,或者娜塔莉亚还有其他的理由等在后面,那就又是一次无效的努力。在上颚上转圈的舌尖带给他无法忍受的酥痒,打了一个大大的冷战。

    娜塔莉亚从厨房端出晚餐要吃的食物,小丹尼尔则牵着亚历山大父亲的手从书房里一起出来吃饭,母亲还在厨房里给别的菜品调味。

    亚历山大回到自己的房间,换上在家里穿的宽松衣服。等他换好衣服,洗干净双手,回到餐厅的时候,大家都已经落座了,准备吃饭。伊戈尔今天没有来,娜塔莉亚坐到了桌子的侧边,左边挨着父亲,右边挨着自己的儿子。小丹尼尔旁边的座位空着,是留给他的。

    母亲做的菜种类不多,但都很大份。一份混着各种颜色肉菜小块的土豆沙拉,一大盆土豆炖牛肉,还有一大盆炖蔬菜汤,一大碗酸奶油,一大盘面包和蛋糕堆在一起。每个人的面前放了一只盘子,里面已经按照每个人的喜好分盛好了食物,一旁放好了刀叉。一只盛饮料的小杯,母亲的面前多放了一杯红酒,把一条长桌摆得满满的。

    “伊戈尔没来?”亚历山大的爸爸的目光围着餐桌转了一圈,开口问到。

    娜塔莉亚噗嗤一声笑出声来。“你们一共就三个人,每个人都要问上一遍。他今天晚上有工作,就直接去工地了,吃饭也在工地食堂吃。”

    “他问我一个几何题,老是不来,我记到纸片上了,一会儿你带给他。”亚历山大的父亲一边说,一边自顾自的叉盘子里的蔬菜吃,把牛肉拨到一旁。

    “每次给你们出难题就能讨你们喜欢啊!下次我也给你们出难题。”娜塔莉亚撕下一片面包,用面包沾上盘子里的炖牛肉汤。

    “这一招很好用的。我以前大学的时候就经常问你爸爸一些数学题。”亚历山大的妈妈捂着嘴笑道,亚历山大的爸爸脸上的皱纹也堆聚在了一起,眼睛已经眯成了一条线。

    “妈妈你们在说什么?”丹尼尔问,小脑袋转来转去的,一会看看这个一会看看那个。

    “以后让你爸爸教你。”娜塔莉亚抿着嘴,既不拒绝,也不阻止。

    “富兰克林效应。”亚历山大也加入到谈话里面来。“请别人帮一个小忙,可以迅速拉进两个人的关系。”他从自己的盘子里寻找炖牛肉里面的土豆。

    亚历山大的爸爸和妈妈都饶有兴味的抬起头。

    “你还真是总能知道些奇奇怪怪的事情呢。”娜塔莉亚满脸狐疑。“你不是学计算机的吗?为什么会懂这些东西?”

    亚历山大耸耸肩,什么也没说,往嘴里填着牛肉和土豆。母亲做的食物,调味朴实却浓厚,与沙皇汉堡那种嘴里满满的充实感不同,是一种弥漫在口腔里的味觉满足感。

    入户门发出开门的电子音,然后是锁具齿轮转动的机械声。

    门开了,伊戈尔走了进来。“我回来了”他喊着。

    “爸爸,你回来了。”小丹尼尔的反应最快,已经从椅子上跳了下来,张着小手冲了上去。

    娜塔莉亚也站起来。“你怎么又来了?不是有工作吗?”她嘴上问着,往厨房里走去,准备拿一套新的餐具。

    “下午的时候提前去了加里宁区的工地,检查完了回来的。晚上再去莫伊卡河那边的工地,就正好能回家一趟。”伊戈尔牵着小丹尼尔的双手,把他提到空中。

    “爸爸抱。”丹尼尔的小脚丫在空中踢腾。

    “爸爸刚从工地下来,身上脏。你去洗手,爸爸把脏衣服先脱了。”伊戈尔把丹尼尔放在地上,弯腰轻轻拍了下他的小屁股。

    “晚上还要去?”娜塔莉亚问。

    “对,晚上要做照明测试和声音测试,今晚要加班。”伊戈尔就站在门厅里,将身上的厚大衣脱下,折好放在了门厅的地上。“哇,什么菜,好香啊。”他搓着手,笑得露出了雪白的牙齿。

    亚历山大去搬来椅子,娜塔莉亚添了餐具,伊戈尔给自己的盘子里盛了炖蔬菜汤和酸奶油,坐到了亚历山大旁边。

    “最近很忙?”亚历山大的妈妈问伊戈尔。

    “嗯,有点忙。我还在攒年假,想在丹尼尔上小学前带他和娜塔莉亚出去玩玩。”伊戈尔把酸奶油在汤里搅拌均匀。

    “哦,怪不得。你好长时间没来了。”亚历山大的爸爸用面包擦着盘底的肉汤。“一会儿,你到我书房,那个题,我解好了。”

    亚历山大看到娜塔莉亚偷偷在笑,想起了伊戈尔没来之前的对话,自己也笑起来。

    一家人热热闹闹的吃完晚饭,伊戈尔就准备走了,倒不是因为他要去工作,而是每周惯例的一部分。留娜塔莉亚在家里,和家人一起住上一晚。大概也是给自己放个小假,暂时脱离家庭责任轻松一下。在亚历山大的眼里,是很不错的家庭关系,或者说,是自己也想要拥有的家庭关系。

    他用舌头,顶在上颚上画着圈,带着小丹尼尔收拾桌上的餐具,放到洗碗机里去清洗。

    娜塔莉亚随母亲去了卧室说母女之间的悄悄话,亚历山大和丹尼尔收拾东西,父亲在旁边看了一会儿,然后一个人默默走去了书房。

    亚历山大和丹尼尔留在客厅里,用纸折了飞机和灯笼,给丹尼尔打印了会弹跳的小企鹅纸模型,看了一集奇奇与多多,读了第一百遍伊万王子和灰狼的故事,娜塔莉亚才从父母的卧室里出来,坐在沙发上听亚历山大读完,抱着昏昏欲睡的丹尼尔到自己房间里,让丹尼尔睡下。

    亚历山大还没来得及回自己房间,娜塔莉亚就出来了。

    “你其实挺适合当爸爸的。”娜塔莉亚凑到亚历山大身边。

    亚历山大知道娜塔莉亚在说什么,但他不这么觉得,他觉得陪伴这件事情每个人都可以做,当爸爸的应该能做的更多一些。应该给孩子做出一个榜样,指出一个人生的方向。就像自己的爸爸那样。何况,有孩子得先有个妈妈。

    “你们要出去旅行?去哪儿啊?”亚历山大岔开话题。

    “还没定下来,可能去中国,吃吃吃,买买买。也可能去海岛上晒晒太阳休息休息。”娜塔莉亚回答道。

    “带丹尼尔的话,还是去中国吧。”亚历山大笑着说。

    “为什么?”娜塔莉亚有些不解。

    “他这个年纪,注意力也就能集中个十几分钟,你要每时每刻给他找不同的事情做才行。而且,水边还是最危险的地方。想休息,就你和伊戈尔两个人去还行。”

    “我觉得你比我还适合当老师,你不提我都忘了这些知识了。”娜塔莉娅说。

    “我回房间了。”亚历山大想要赶紧逃跑。

    当身边的人一个个都有了伴侣,有了孩子之后,他们就总会有意无意的去催促你。尤其是从不需要照顾自己心情的娜塔莉亚。

    亚历山大合衣躺在自己的床上,用舌头抵住上颚,画着圈。在想和不想之间,一直挨到深夜,左右为难的睡去了。


    亚历山大被剧烈的敲门声惊醒,那声音听起来,就像是教改所里工具车间里冲压机的连续锤击。

    窗帘的缝隙透出了强烈的光线,灰尘在光路里飞舞。

    敲门声不依不饶的继续冲击着亚历山大的耳膜。

    “听到了,马上来!”亚历山大高声回应道。

    他抬起手腕,上午 11:41……

    7 个未接来电……

    像是对他起床的速度不满,敲门声再一次响了起来,这一次更加急促。

    “好……好……来了……来了……”亚历山大念叨着,打开了卧室的门。

    娜塔莉亚站在门外,伸手递上来一个电话。

    “你的电话……”她说。

    “电话?”亚历山大一脸迷惑?

    又是电话?

    昨天晚睡让亚历山大的后脑还有些昏沉,他用两只手搓了搓自己的脸,让自己清醒一些,然后接过妹妹递上来的手机。

    “喂~?”亚历山大把手机贴到耳边。

    电话的那头一点儿声音都没有。

    “喂~?”亚历山大再一次对着电话发出询问。

    “萨尼亚~!”一个有些微微慵懒的声音在电话里响起,像是猫咪午后小憩后伸懒腰时发出的声音,只有那个喜欢把薄荷糖压在舌底说话的栗发女孩儿才会这样称呼自己。

    亚历山大瞬间清醒了,他疑惑的抬起头,想去询问娜塔莉亚,但娜塔莉亚已经轻轻带上了房门。

    “好久不见……你还好吗?”电话里,她的声音并不大,但却清晰无比。

    “我……”

    亚历山大忽然记起了很多事情,自己似乎忘记去西装店挑做伴郎时穿的衣服了,裤子口袋里好像还留着汉堡的包装纸……

    还有笔记本电脑……,是不是还放在收银台下面……

    还有……,正确的事……

    ……,是什么来着?

  • 02-艾米丽

    冒险与避险

    今晚是静谧拍卖结束的日子,意味着今天将会是忙碌的一天,也意味着明天将是轻松休息的开始。

    艾米丽站在大喷水池旁,飞溅的水雾被风吹到脸上,冰凉微麻。

    “什么?”艾米丽觉得自己头大了一圈。“酒已经送到了,我们不可能等到下午。我们现在就需要,现在!马上!”

    “小姐,您这么催我也没有用啊。我就是一个送酒柜的,人家没有酒柜给我,我就没办法送。”电话中的人虽然言语上还算客气,但已然有些不耐烦了。“你要催就只能催酒庄,他们把酒柜给我,我 40 分钟就能……”

    艾米丽直接挂断了电话,继续谈下去没有任何意义。

    “亚当,联系酒庄。”艾米丽命令道。

    “我一直在联系酒庄,但现在是中午休息时间,没有人接听电话。”艾米丽的智能助理立刻回答道。

    “噫~!”艾米丽抱住脑袋,揉乱自己的一头短发。

    “艾米……”弗伊的声音在身后响起。“你还在忙什么?我们去吃饭吧?老师请我们去金枫吃烤鸭!”

    艾米丽感觉到一只大手按在自己的头上,很温暖,还带着一点儿甜甜的果香。然后,那只手开始肆意揉乱自己的头发。

    “哎,你好烦啊!”艾米丽一脸不悦的转过头,抬手将头上的大手赶走。

    弗伊就站在面前,一只手正悬在自己的头顶上,另一只手上拿了一个纸杯。他身上的奶白色西装笔挺,领口敞开,露出里面的白色高领毛衣。很少有人能将白色套白色穿的这么好看,但弗伊可以。再加上弗伊的个头,其实不做艺术,去当模特也不错,艾米丽暗暗的想。

    “哎?你怎么现在就穿上礼服了?”艾米丽才注意到,弗伊身上的西装,是安排晚上酒会时穿的。

    “快脱下来,现在弄脏了,晚上你穿什么?”艾米丽上手就去解弗伊礼服的扣子。“蹲下点儿。”

    “啊?很冷唉!”弗伊嘴上抱怨着,但还是把手里的纸杯放到喷水池的边沿上,然后半蹲下来。

    艾米丽的双手从弗伊的身后划过他宽阔的肩膀,小心的将他身上的礼服脱下来,轻轻折起来用一条胳膊托着。

    “你们去吧,我还有事儿,离不开。”她看着弗伊在风中发抖。“你的外套呢?”

    弗伊抬手搔了搔头,四十五度角仰望天空,似乎在思考自己把衣服放在哪里了。

    “唉~”艾米丽叹了口气。

    “算了,你先穿这件吧。不过记得进餐厅就交给侍者挂起来,不能弄脏。你就只有这一件礼服!而且很贵!非常贵!”

    她把礼服展开。“蹲下来点儿。”她为他重新披上礼服。

    “我再强调一遍!不准弄脏!”艾米丽又强调了一遍。

    “你和我们一起去不就好了,这不是已经准备好了吗?”弗伊站直身子,至少高了艾米丽一头。“有什么事吃完饭再做也一样啊。”

    “你们去吧,我不想去。”她不想告诉弗伊到底出了什么问题,也没打算让他参与进来,这些都是自己的工作,本该完美完成的工作。

    “好吧,那我带些吃的回来给你。”弗伊的大手再一次落到艾米丽的头顶上。

    “哎呀!不用!你们快去吧,别给我添乱就好了。”艾米丽双手在头顶乱挥,像轰苍蝇一样把头顶的手赶走。

    弗伊就这样走了,还耍帅一样头也不回的挥了挥手。

    “喂,你的杯子。”艾米丽叫他。那杯子在风中抖动,风再大一些就会倾覆的样子。

    “给你喝了,挺好喝的,尝尝吧!”弗伊没有回头,照例挥了挥手。

    “幼稚!”艾米丽看着他的背影,轻声评价着。看他不回头的样子,就像是犯了中二病的小孩子。

    她拿起弗伊留下的纸杯,杯子有点压手,里面还剩下一半淡黄色的液体,缀满细小的气泡。

    艾米丽端着杯子仔细看了看,找到了挂在杯壁上细小的液滴。她转了下杯子,将杯子的另一面凑到嘴边。

    一股裹着松木和蜜糖气息的果香扑鼻而来,艾米丽觉得自己的头又大了一圈。

    “喂!”艾米丽大声的叫到。“你们是不是把香槟拆开了?”

    弗伊没有回头,但脚步明显的加快了,小跑起来。

    “你给我站住,弗伊!”艾米丽试图追上他,但弗伊长腿一迈,离得越来越远。

    “不是我开的,是老师开的!”他的声音远远的传来。

    艾米丽赶到储藏室的时候,房间里空无一人,埃尔不在,也不见弗伊和拉法耶特老师,应该早就逃走了。

    十箱 P 2 ,其中一箱被搬到了准备台上,保温箱已经打开,毫无美感的敞着,箱盖扔到一边,连盖都不盖好。保温箱里缺了一瓶香槟,连瓶一起,不知所踪。周围纷乱的摆着几瓶艾米丽叫不上名字的酒,花花绿绿的摆满了台面,中间混杂着七八只纸杯。准备台的最边缘,丢了一摞草草撕开包装的纸杯。

    “噫~!”艾米丽揉着脑袋,对着空气和自己的头发出气。

    直到下午两点多,艾米丽才见到姗姗来迟的酒柜。而弗伊和老师,一直不见踪影。

    虽然负责酒品的埃尔一再解释,只是短暂的温度变化并不会给酒品带来什么不良影响。但艾米丽始终觉得,既然他能玩忽职守,让弗伊和拉法耶特老师钻了空子,那终归是不负责任的。

    而不负责任的人,不管说什么都像是在找理由推卸责任。

    艾米丽错过了午饭时间,在和埃尔一起整理酒水的时候,她的肚子就咕咕作响。

    如果想要等到拍卖结束的答谢酒会再吃,时间就太久了。

    在吃掉从弗伊外套里翻出来的两块饼干后,艾米丽又权衡拖沓了半个小时。当肚子里又开始咕噜时,她围好围巾,披上大衣,整理了头发,再换掉鞋子,准备先去吃点东西。

    艾米丽踏出东京宫的那一刻,就感受到了一股迎面而来的寒意。巴黎的春天早已到来,但仍然会有几天像现在一样,需要大衣和围巾。她从手包里掏出烟盒,在给自己点上一支烟的同时,打量着这艺术之外的真实世界。

    天空是清冽的蓝,不见一丝云彩,只留下孤零零的一个太阳,斜照着整个巴黎。

    路边的梧桐枝干斑驳,在不知不觉的时候已经换上了嫩绿嫩绿的新叶,还有一些老叶仍然未落,扒在枝头上,在冷风里婆娑。

    巴黎的街道平整,却不算干净,总有些琐屑和杂垢,墙壁的裂纹上刮了新漆,却还留着苔痕和剥落;路上的行人不绝,有的悠闲,有的行色匆匆,但看起来大多平凡,有一些甚至有些贫穷邋遢,只有远远的街道上能看到一两个扮相精致的潮流人士。艾米丽觉得巴黎就是这样,浪漫时尚,却总是局部,更多的是挥之不去的慵懒和缺憾。

    一支烟吸完,艾米丽把烟头扔到脚下,用鞋的前尖踩灭,让一支烟头融入了这个城市的缺憾之中。

    她紧了紧围巾,把自己藏的更深一点儿,坚定了一下去吃点东西的决心。

    “亚当,帮我找一家还在营业的餐厅。”艾米丽轻声说。

    “好的,周围有两家餐厅还在营业,一家是法式酒馆,另一家是俄罗斯菜。”艾米丽的随身助手马上回答到。

    “去法式那家吧,都有什么推荐的食物?”艾米丽继续问道。

    “好的,向前走 50 米左右,到前面的转角左转,然后下台阶后再走 50 米就可以看到,在右手边。名字叫做‘阶梯’。”亚当回答道。

    “他们的推荐菜品是烟熏三文鱼配莳萝酱和鞑靼牛肉,甜品有焦糖苹果派和苹果蓝莓馅饼。”亚当继续说。

    “再开我玩笑,我就换个助理。”艾米丽深吸一口气,威胁到。艾米丽从不吃生食,自己的随身助理自然会清楚这一点,而自己身边的所有小意外和恶作剧,都只能找到一个归宿——弗伊。虽然她知道威胁智能助理没什么意义,换一个也没什么意义,因为弗伊早晚还会找到办法让新助理也变得像亚当一样,但口头上的不满总会让它收敛一些。

    “好的。我下回注意。”亚当的声音就这样结束了。

    她转进亚当所说的转角,沿着台阶向下。

    台阶很长,艾米丽虽然穿惯了高跟鞋,但下台阶依然是一件费力费心的事。

    长长的台阶下是一条宽阔的小街,有两车道宽,左右停满了车辆,中间留下一条勉强容下一辆车通行的宽度。两侧延展出同样宽的人行步道,人行道的旁边就是建筑物。左侧的建筑就是东京宫,那外墙上,尘埃经年累月,早已改变了东京宫一侧的颜色,在建筑凹陷的地方堆放着垃圾桶和杂物,狭窄一些的地方被防火梯和几株杨树所占据,这里就是东京宫并不光鲜的背面。

    街道的另一面是一栋颇有些历史的公寓楼。石灰石立面被雨水和灰尘刷的斑驳,不算宽阔的窗户、精巧的窗台和繁复的立面造型,每一处都能看到过往的繁华,也满眼都是缺憾。窗户上方的挡雨台似乎是新的,装饰着几何形雕刻,托起更上一层的窗户,新漆过的铁艺栏杆,用的则是花草镂空图案,与装饰几何图案的窗台只能各自精美,却协调不到一起。

    艾米丽走在台阶上,远远的就可以看到公寓楼下面的人行道,人行道上有一处支起小小的暗红色雨棚,下面摆放着几张餐桌和几把椅子,餐桌上铺着红白方格的桌布,椅子则是寻常的红色塑料餐椅,远远的看去,座位上还有顾客,确实正在营业。那应该就是亚当所说的小酒馆。

    她绷紧精神,小心而优雅的走下台阶。

    公寓楼下的店铺,只有一家正在营业,正是那暗红色雨棚的小酒馆。雨棚是无法收纳的弧形棚,上面的灰尘和雨水冲刷的痕迹遮盖了暗红色的防雨布,看上去已经很久没有清理过了。雨棚下的座位上坐着两桌旅行者,都穿着灰蓝拼色的防雨旅行服,旁边放着旅行用的深绿色大背包,背包鼓鼓囊囊的,显然是相约做长途旅行的同伴。他们正放肆交谈,时而与另一桌的同伴比划着手势,声音中带着兴奋和疲惫的混合情绪,笑声和话语飘的很远,却又听不清楚。

    因为雨棚的遮挡,加上马路边停满了车,即便是在白天,也只有雨棚下的座位还比较亮,室内的采光看起来并不理想,酒馆内亮起暖黄色的灯光来弥补这一不足。窗户边缘的雾气被屋内的灯光照亮,看上去很温暖。温暖就好,艾米丽想,这正是她想要的。

    透过玻璃窗,可以看到里面顾客都是身着运动服或者套头衫,没有时尚的穿着。

    艾米丽这一身随意的穿搭放在里面都会显得过于时尚,虽然她喜欢艺术和时尚,却并不喜欢引人注目。

    艾米丽长呼了一口气。要不就算了,弗伊也许会带吃的回来,他之前也带过的,三次还是四次来着?

    肚子又发出不争气的咕噜声,像是幼兽的哀鸣。

    ‘安静,你吵到我思考了。’弗伊在的话,听到之后一定会这样大声的宣扬出来,让所有人都尴尬,但他自己却乐此不彼。

    算了,这世界终究没有完美存在,作为时尚之都的巴黎也有着普遍的平凡,走在时代前沿的东京宫也有着斑驳污臜的背面,去要求一家小酒馆没有缺憾,太过苛求了,甚至会有点搞笑。

    冒个险吧!

    艾米丽心想。

    艾米丽推开酒馆的大门,走进了温暖的内部空间。室内果然很暖和,让她觉得自己身上麻酥酥的,像是皮肤一下子被温暖唤醒,然后被冰冷的衣服一激,反而打起了寒战。

    与酒馆外面的座位不同,酒馆里面看起来舒适的多,每个角落都看起来温暖又柔软。麻绿色的墙壁闪着光,像是丝绸一样,上面密密麻麻的挂满了风景画和老照片,让人很想一幅幅的探究过去,看看每一幅作品诉说的是什么故事。而这些照片和画作,又与这酒馆一起,组合成一幅更大的作品,讲述这家酒馆的悠长历史。

    酒馆内的陈设都是木质,木质的桌椅、木质的吧台、木质的地板,在灯光的映衬下散发出柔和的光泽。

    酒馆内弥散着橡木和咖啡、蜂蜜的混合气味,像是整个酒馆被灯光烘烤出来的温暖味道。

    随着气味慢慢弥漫的,还有一曲小提琴独奏。像店中温暖的味道一样,轻轻悄悄的飘散在空气中,在不经意的时候又再次浮现。小提琴的声音略带一分沙涩,一分激情,一分力量,剩下的全是柔和温暖精致高雅。那独奏的曲调平缓温软,像是独自一人,在唱一首深情的歌,又像是只偏奏了一半,等着别人来合。

    艾米丽选择了一个靠窗的座位,木质圆背的椅子略显磨损,椅面上铺着暗红色的宜家海绵坐垫,坐起来却意外地舒适。餐桌上的桌布与户外座位的桌布一样,红白格子相间,中间摆放着一束新鲜的红色小碎花团和一支点燃的蜡烛,气氛温馨又自然。

    店内没有衣架,没有侍衣接待。艾米丽脱下大衣与围巾,只能叠好放在身旁的座位上。环顾四周,她的出现并没有引起过多的注意,周围的客人们似乎都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有的在品尝美酒,有的在享受美食,还有的在轻松地聊天。酒馆里弥漫着慵懒愉悦的气氛,艾米丽感觉像是回到了父母所经营的餐厅一样,让她的心情一下子放松下来。

    服务生适时的到来,送上菜单和杯子。这是一个大约四十岁的中年男子,身材高大健硕,面貌普通,满是胡茬的脸上刻着微笑的皱纹,穿着白色衬衫,领口挺括,黑色裤子熨的笔直。

    他身子微微前倾,推荐道:“今天的推荐菜单是烟熏三文鱼配莳萝酱和鞑靼牛肉,甜品有焦糖苹果派和苹果蓝莓馅饼可选。”

    他的措词和语调都和亚当差不多,让艾米丽莞尔一笑,微微露出洁白的牙齿。刚刚亚当所做的推荐,看来并不是亚当的错。

    服务生不明就里,但也跟着微微一笑,脸上的笑纹更深了一点。“请问,要点今日推荐套餐吗?”

    她打开菜单,快速浏览上面的菜品。菜单上的品种选择丰富,从经典的法式料理到一些创新的融合菜式,但每个种类只有一到两道菜可选。而且,菜谱上只写了主材和烹饪方法,没有简单的介绍。对于一家从未来过的餐厅,选择哪一道菜都是在赌博。

    “不要套餐,来一客这个特色菜,再帮我选一杯红酒。”既然每一种选择都是冒险,那不如速战速决。

    “好的,您只点了一份主菜,传统白酱炖小牛肉,不需要前菜和甜品吗?”服务生的身子压的更低了一些,脸上露出询问的微笑,让脸上的皱纹更深的刻进面庞之中。

    “不需要,我一会儿还要参加晚宴,先少吃一点东西。请快一点儿吧,我还有其他事情。”艾米丽摆了摆手拒绝了,挺直上身,靠在座椅靠背上。

    “好的。”那男人直起身子,正要转身离开,但又停下了脚步。

    “您如果赶时间的话,我还是推荐您点今日套餐。你点的主菜需要慢炖,而且还没有开始备餐,要花很长时间。今日套餐则是一直在备餐,上菜的速度是最快的。”

    “我只想少吃一点儿,而且我不吃生食。”艾米丽解释道。大概点套餐的话,他赚的会多一点儿,她想。

    “那您可以不必点套餐,我可以帮您去掉主菜,单点前菜和甜点。”那男人会意,微笑着表示没关系。艾米丽感觉自己在他的微笑中看到了一丝宠溺,像是在容许一个挑食的孩子可以不吃蔬菜一样。

    “或者,只点甜点一样也没问题。”那男人微笑着慢慢点头,这让艾米丽不再抱着防备的态度,彻底放松下来。

    这男人让艾米丽想起了远在马赛的父母。

    自己已经很久没有回过家乡了,这次拍卖会结束后,应该回家看看了。

    “谢谢。”艾米丽也回以微笑。“那我只要甜品吧,只点苹果蓝莓馅饼就好。”

    “好的。”男人再次直起身子,带着那嵌入面庞的微笑,转身离开了艾米丽的视线。

    艾米丽感觉自己喜欢上了这家小酒馆。

    这个世界总是先以光鲜的外表出现在艾米丽的面前,然后才向自己暴露出浮华背后的污秽和不堪。

    而这家不起眼的小店,却刚好反过来。外示给人的,是那蒙尘的外表,里面却是温馨与朴实的内在。

    就像是艾米丽阔别已久的家,那个她曾觉得普通到毫无特点的家,一家从不曾换过菜单的小小中餐馆,现在她却开始怀念起家中那没有拥抱和亲吻的亲情和宽容,刻在眼角和唇边的微笑,还有那挥之不去的炸肉香气。

    自己还真是个贪心的女人呢,她自嘲的笑了笑。

    是应该回家看看了。

    在她把注意力从思绪中收回的时候,一个带着墨镜的男子向她这边走来。

    这男子身材颇高,体态修长,比弗伊还略高一些,微微卷曲的褐发随意的搭在额头上。

    艾米丽感觉自己的微笑一瞬间就从脸上消失了,只有皮肤下留着些许肌肉紧绷过的感觉,一股替人尴尬到想笑的冲动涌上她的脸,差一点就没绷住。她定了定神,把脸板回平时的状态。

    那男人从上到下都是显眼的时尚潮牌,圣罗兰最新的黑底暗金纹衬衫,领口敞开了三颗纽扣,故意展示出一种随性不羁的态度。裤子则是宝曼的直筒长裤,紧身剪裁,膝盖折线设计,也是黑色,也是最新款,也是暗纹。一条深灰色的围巾,斜斜的系在了腰上,垂了一截在身侧。

    他好喜欢黑色暗纹啊,艾米丽心想。

    他脚蹬的是来自纪梵希的磨砂皮高踝靴,鞋面上大大的压纹 LOGO 和夸张的厚底设计,还是黑色,还是最新款,还是暗纹。

    别和我讲话,别和我讲话,别和我讲话。

    艾米丽心里想,光是他站过来就已经让人从头尴尬到脚了。

    但那男人径直走到她面前,摘下墨镜,用一种似有似无的调情眼神注视着她。然后,他用刻意压低的声音问道:“你好,小姐,可以借个火吗?”

    看到那双三角形的眼睛,艾米丽好想把墨镜再给他戴回去。

    “不好意思,我不抽烟。”艾米丽拒绝道。

    她冲来人摆了摆手,换上自己拿手的冰冷面孔,希望他能简单的离开。

    “你的法语说得很好,是来旅游的吗?”那男人自顾自的笑着,自顾自的拉开艾米丽身旁的椅子,打算坐下来。

    “我想一个人独处,请去其他座位吧。”艾米丽不打算回答他的问题,在自己的经验里,在一些男人的耳朵里,回答也算是一种邀请。

    “别紧张,这里是法国哎,让你这样美丽的女士独自用餐可是件罪过。”那男人完全不理艾米丽的拒绝,还是坐下了。“只是随便聊聊,一个人逛巴黎很无聊的,我可以给你一些建议。”这男人的品味不高,倒是蛮自负的。

    这份自负,倒是很像弗伊,虽然他的品味没这么差,不过一黑一白还蛮容易联想在一起的。

    因为这个想到弗伊,让艾米丽有点想笑,但碍于旁边自负的男人,她的脸上还是冷若冰霜。

    艾米丽不打算再与他纠缠下去,她站起身来,准备换个座位。那男人也跟着站了起来,伸出手作势要拦艾米丽。

    “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吗?”之前那满脸微笑的服务生右手端着一只盘子,已经准备上菜了,看到艾米丽和男人的对峙,似乎明白了什么。

    “别紧张,我正想问这位美丽的女士借个火。放下菜就忙你的去吧,别打扰我们。”那男人非但没有因此退却,反而显得有些恼火。

    “这位先生,这里是巴黎,所有的店内都禁烟,您需要吸烟的话,请到室外的座位上。”服务生站到两人中间,将那男人与艾米丽隔开,做了一个向外请的手势。他站直了身子,比那搭讪的男人还高出半头,艾米丽看到他衬衫里的肌肉虬起,撑的衬衫紧绷绷的。

    全身黑色暗纹的男人站在那里,脸上的灯光被服务生遮住,一丝亮光都没有留下。那画面让艾米丽想起了狮子王里的刀疤和木法沙。

    他抬头看了服务生一会儿。“拿火柴给我。”那男人转身向店外的座位走去。艾米丽似乎都看见了他垂下的尾巴,这让她掩嘴笑了出来。

    直到那个男人走远,服务生才转过身来,脸上还是标志性的微笑。

    他礼貌的请艾米丽坐下,并且放下手中托着的那只盘子。

    金边白瓷的平底盘上盛放的,是一道橙白色条纹的鱼肉做成的菜品,分明是一道生食的三文鱼肉。

    艾米丽看了一眼盘中的食物,又抬头疑惑的看向那高大的服务生。

    “免费品尝。烟熏三文鱼配莳萝酱。”高大的服务生咧嘴一笑。“生食是法国菜的精髓之一,厨师还是希望你能尝一尝,所以特别做了小份。”

    “当然,实在不喜欢吃也没问题。”服务生将盘子放好,特意调整了盘子的角度,把菜品最好看的一面呈现给艾米丽。

    盘子里的鱼肉仅仅够一口食用,但摆盘却一点儿都没有马虎。

    餐盘的正中间,点着一块硬币大小的乳白色酱料,里面揉杂着鲜绿色的莳萝碎末。酱料上面,看似随意的叠放了一片三文鱼肉,鱼肉是长长的一条,切的精薄,窄窄薄薄的堆叠在一起,像是一朵橙色的花。鱼肉上面,点缀了一支莳萝细叶,从艾米丽的角度,可以看到深绿色的枝杈向上蔓延,又恰到好处的停止。围绕着鱼肉,还点缀了大小不同的深绿色圆点,像是莳萝汁做成的水滴,又粘稠的不会四溢流动。

    咕~哦~,腹中的幼兽恰到好处的发出哀鸣。

    鱼肉盈润着水汽,在烛火的摇曳下闪着光,加上咕咕叫的肚子,艾米丽第一次觉得,可以试一试。

    就一小口!

    她用叉子叉起鱼肉,蘸起下面的酱料,举到眼前细嗅。没有鱼腥味,只有一股清新的草香混合着柠檬和酸奶的香气。

    她将鱼肉小心的送进口中。

    鱼肉比她想象中的软嫩许多,只有小小的韧性,稍一咀嚼,鱼肉就被牙齿分成几片,软软糯糯的包裹着牙齿。

    微妙的烟炭香气缠绕舌尖,紧随其后的是鱼肉本身的甜味和油脂的香味,温柔之中略带着一丝烟火气息。

    酱料的味道清清淡淡,艾米丽最初以为莳萝酱就是要用到它的辛香来遮盖鱼肉的异味。没想到,鱼肉的味道才是主角,然后,才能感受到莳萝清新的甜和柑橘香。酸奶和柠檬的香气若隐若现,引得人将注意力集中在舌尖,却又无功而返。

    好吃。

    艾米丽心想。

    鱼肉似乎没有那么可怕,不腥不膻,看起来也很漂亮。

    就在她还在回味唇齿中甜香味道的时候,第二道菜来了。

    高大的服务生收走了艾米丽面前的空盘,又放下一只盘子,这一次,是一个边缘暗褐色的粗釉陶盘,陶盘里面,是稀疏的几株植物,围着,一小撮红色的生肉。

    “本店特制,鞑靼牛肉。同样是免费的小份,希望能让你对生食有所改观。”服务生微笑着退走,留下艾米丽一个人做决定。

    鞑靼牛肉的盘中摆放比刚刚的三文鱼肉还要精致。一片贝壳形状的莴苣嫩叶做底,托起一颗生牛肉丁团成的肉丸,肉丸中还裹缀着黄色白色和绿色的颗粒,肉丸上竖起一株嫩绿的芽。整颗肉丸看上去像是一颗刚刚萌发的暗红色种子。在肉丸的周围,由四色的酱料做了点缀,酱料上黏着树起不同的嫩芽嫩叶,花瓣浆果。小小的一盘,看起来生机勃勃。

    虽然暗红色的新鲜牛肉看起来更血腥和野蛮,艾米丽却因为刚刚的一口鱼肉,对生食起了改观。而且,小小的一粒肉丸,一口就可以吞下,如果口感不佳,完全可以马上咽下或者吐掉。更重要的是,她对这家街边的不起眼的小餐厅产生了一种奇妙的信任。

    要不,再试一口!

    艾米丽咬了咬下唇,下定了决心。

    这一次,她没有用叉子,而是捏起莴苣嫩叶那偏向右手的叶柄,将肉丸整颗托起,在周围的酱料上蘸了蘸,一口送进嘴里。

    莴苣嫩叶入口,咀嚼间带来清脆的口感和淡淡奶香,然后,才感受到牛肉的滑嫩。艾米丽惊喜的发现,带来奶香味道的并不是莴苣叶,而是牛肉本身。生牛肉粒像是融化在了口中,却又保持了颗粒随着咀嚼聚散。随着咀嚼,艾米丽咬碎了几个颗粒,里面迸出滋味浓烈的酱汁,柠檬,香草,香葱,芥末,一层一层为牛肉叠加上不同的味道。

    艾米丽觉得好奇极了,她咀嚼着,在牛肉中寻找着带有酱汁的颗粒,然后一颗一颗咬破,去尝里面的味道。但牛肉颗粒和酱汁颗粒混在一起,让她难以分辨。

    当艾米丽最终将口中的牛肉咽下去后,她有一种想要再来一口的奇妙意愿,但盘中已经空了。

    当她抬头望去时,满脸笑容的服务生端着一盘食物,大步向自己走来。

    “苹果蓝莓馅饼。请小心,还略有些烫。”服务生收走旧盘,放下新盘,一只木质微凹的方盘。

    一股奶油酥皮的香气混合着果香环绕着艾米丽,甜甜的,很诱人。

    盘子里是一只单人份的圆形小馅饼,只有拳头大小,两指厚度,像是一块略大的月饼。饼皮分成两种,下面的饼皮看起来像是压实的饼干,表面粉粉的,应该是粉脆的口感。上面的饼皮则是镂空的酥皮,层层叠叠的,闪着金黄色诱人的光泽。镂空是橘子瓣的形状,围成一圈。每一处镂空都嵌着一粒新鲜的蓝莓,缝隙里露出饼里的深紫色的果酱,蓝莓果的中间,交错叠放着几片烤过的苹果片。馅饼的周围,撒了几片白色的花瓣,有的花瓣上压着蓝莓一般大小的紫红色小球,众星捧月一样环绕着中间的点心。

    不需要侍者介绍,艾米丽就直觉的拿起盘中的小馅饼。饼的大小,薄厚,酥皮的选择,都让人第一时间舍弃掉刀叉,直接用手拿取。

    馅饼的温度刚刚好,隐约的可以感觉到内馅的热度。

    一口咬下去,微烫的内馅携着酸味,甜味,爽滑,脆嫩,酥沙一起落进口中,苹果和蓝莓内馅的软糯留在舌头上,微微的汁液流向喉咙的深处,果香和黄油的香气则蒸腾着刺激口腔和鼻腔。表面的酥皮看起来酥脆,但只有最外面的一层是酥脆的口感,内里则是如同可颂面包内层的酥软轻盈。酥皮的味道微甜带咸,混着焦香和奶香。底面的饼皮更甜,如同饼干一样的脆沙口感。苹果的甜味和蓝莓的微酸相伴,点缀着一丁点儿柠檬和香草肉桂的香味。层层叠叠的美妙感受占满整个口腔。

    艾米丽觉得,自己爱上了这家餐厅。这家餐厅的一切,就像是混合了家的温暖宽容和弗伊创造力的一个集合。让人可以安心的找寻不经意的惊喜。

    盘中作为装饰的紫红色小球,落在口中,咬碎外皮,竟是一口佐餐的甜酒。一股带着水果和花朵清香的琼糜酒气搭配馅饼的酸甜,让口中的味道又翻了一倍。

    艾米丽有些后悔,之前的烟熏三文鱼和鞑靼牛肉,都只吃了盘中主料,而没有探索其他的盘中味道。

    咽下最后一口馅饼,服务生再次适时出现,带来了微笑、账单和温热的毛巾卷。

    “我喜欢你们的餐厅。”艾米丽毫不掩饰自己的想法。“谢谢你的款待,也请谢谢厨师,我很享受今天的食物。”

    服务生的微笑绽开,露出闪亮的牙齿。“我们的荣幸。”他也欠身表达了自己的敬意。

    账单上的明细只有一条:苹果蓝莓馅饼 —— 18 欧元。

    让亚当付过甜点费用和小费,一次算不得正餐的简单餐食,价格并不便宜,得到的体验却可算是异乎寻常的丰富。

    踏出小酒馆的门,冷冽的空气再一次环绕着她,但腹中的满足感给她带来更多的暖意。

    她再一次的紧了紧围巾,回头望了望。那名高大的服务生斜搂着一个戴着厨师帽也只到他胸口高度的娇小女性,两人脸上笑的像是同一个人,在窗口目送她离开。太阳斜照,天色稍暗,雨棚下的窗口上闪烁亮起了霓虹灯牌,只有靠近时才看得到。上面写着 “échelle” —— 阶梯。

    穿过街边停放的汽车,将名为阶梯的小店和它所在的公寓楼一并抛在身后,踏上回程的阶梯。

    一次心血来潮的短暂冒险就结束了,而艾米丽和弗伊的静谧拍卖会也将进入最后的尾声。

    东京宫里,有着与外表迥异的粗劣,运营者似乎将不加修饰维护的历史和肆意妄为的破坏作为现代艺术的冷漠注脚,而艺术家和观展的人似乎对此也没有任何异议。

    而弗伊,艾米丽知道,他正是将这份残破当做一份恶作剧,当做一份嘲讽,还要明目张胆的从宾客口袋里掏出钱来。十足的恶趣味。

    踏过东京宫入口弧形的台阶,就进入了一个破败的空间。方形的水泥立柱矗立,边面斑驳陈旧,无人修整。旧斑从立柱的下方向外蔓延,传染给周围的墙壁,白色的墙皮不规则的脱落,露出深灰色粗糙的底面。立柱和墙面支撑起头顶的泛锈钢架,粗细不同的锈红钢架托起东京宫的窿顶。

    入口附近的大片墙面空间上,贴满了过往展览的介绍,有些已经风化碎裂,成为历史和现代不同之处的最好诠释。

    灯光只照亮了入口的阶梯和转角,过了转角,照明用的灯光就熄灭了,可以透入阳光的窗子也被黑布遮盖,将东京宫的一切破败都点缀成暗夜里的远影。只有远方投射过来的光线,在前往展览的地面上铺了一条光路,光路的旁边,散落着一堆一簇的微弱光亮,像是闪耀着微光的宝石。其中最大的一堆零落的光线,昭示了此间展览拍卖的名字:Énigme du Bijou。

    光路蜿蜒,通向一个入口,那入口的门后是纯白的光,像极了一条通往天堂的路。

    艾米丽没有直接进入,身上的衣着只适合外出,并不适合稍晚一些的酒会。她在黑暗中转进一扇门,回到展会的准备室。

    准备室是东京宫内少有的极具现代气息的房间。四面光洁的墙壁,颜色是轻柔的白色,由淡褐色的竖条纹分隔,有一种温暖的科技感。墙面光滑且带有轻微的曲线,让人感觉宁静又舒适。

    房间中心是一个圆形的自动化妆台,表面平滑,反射着柔和的光线,由地面轨道和环形灯分割成三个圆环形。化妆台的正上方,是自动化妆台的主体部分,正式化妆的时候才会展开,现在只有最外圈的环形灯亮起,充当屋内的照明,柔和均匀的光线洒下,照亮了整个房间。

    化妆台地面的轨道延伸到房间的墙边,构成一个方形圆角的外环,贴着墙壁的,是可以沿轨道移动的化妆柜和化妆椅,化妆柜上标记着不同的品牌名称,用来收纳不同的化妆品。轨道的尽头,则是两个老式化妆台,供那些喜欢自己动手化妆的使用者来亲自化妆。

    房间的角落,还有一扇通往更衣室兼衣帽间的门。弗伊和拉法耶特老师还是不见踪影,准备室和衣帽间中都空无一人。

    艾米丽将大衣和手包挂到衣帽间门口的衣架上。

    “亚当,先确定一下弗伊和拉法耶特老师在哪里,提前两个小时记得提醒他们,还要为酒会做准备。”她吩咐到。吃了美妙的一餐,似乎自己的气也消了很多。

    “好的。”亚当回答道。

    有的时候,艾米丽真的觉得自己就像那两个人口中所称呼的‘管家婆’一样。他们每一次都会有恃无恐的忽视各种重要的事情,然后再把事情甩给自己。明明两个人都有随身助理,却每次都要自己再去提醒他们。就像是明明有了闹钟,却还要专人提醒才能去设置闹钟的多此一举。

    “我先简单清洁一下,你帮我选几种衣服和妆面吧,然后我来挑。”艾米丽坐到最近的一把化妆椅上。“开始吧。”

    “好的,先做简单清洁。请坐稳。”亚当再次回答。

    化妆椅沿着轨道无声的移动到化妆台中心,椅背慢慢放倒,艾米丽深吸了一口气,她还不是很习惯使用自动化妆台。

    屋顶的环形灯内环依次亮起,并且由外环开始逐圈下降,形成一个弧形的无影灯罩。中心的圆下降到距离艾米丽一米左右的地方停住,从圆形主体的侧边,伸展出四只淡褐色机械臂。每只机械臂都有两个关节,关节精确而柔和的移动,从天花板上垂下,仿佛一件现代艺术品。两条机械臂的末端一节分成三根手指,由半透明的白色外皮包裹着淡褐色的透明骨架,看起来柔软又纤细。另外两条机械臂,则是集合送风供水按摩加热等功能的辅助机械臂。

    “请闭上眼睛,先进行洁面和护肤。”虽然亚当可以调取自动化妆台的功能,但语音模块是化妆台自带的,是一个温柔的女声。

    艾米丽闭上双眼,感受着脸上轻柔又温暖的触感。先是额头感受到了温暖湿润的触感和轻柔的旋转,是最初的洁面步骤。随着洁面的触面下移,刚刚做过清洁的位置被涂抹上温暖滑润的乳液。

    与真人化妆师不同,四条机械臂可以同时进行洁面和护理的工作,还可以在局部加热促进精华和乳液的吸收。需要的时间要短的多。

    奇怪的是,亚当一直没有提供衣服和妆面的选择。直到护理皮肤的工作快要结束的时候,亚当的声音才在耳边响起:“主人,我在选择衣服的时候遇到了问题。”

    “什么问题?”艾米莉问道。

    “大概是弗伊先生的恶作剧,可选择的衣物只剩一件黑纱抹胸长裙,流光设计,是适合您的尺码。”亚当回答道。

    “他现在在哪儿?”艾米丽恨恨的问。自己出去吃饭之前,才在弗伊外套的口袋里找出的饼干。那时候,晚会的服装都还在。

    “不知道,弗伊先生关闭了位置信息共享。”亚当回答。

    “那联系拉法耶特老师吧……,不,等一下。”

    那两个人基本上都是一个鼻孔出气,一个浪荡子,一个老不休。

    而且,弗伊也不会给人留下这么简单就可以解决的退路。

    等酒会结束,一定要好好教训他。艾米丽心想。

    “还有什么其他选择?”艾米丽问。

    “您刚刚穿过的风衣外套,弗伊先生的大衣,还有拉法耶特老师的白色礼服。但尺码都不合适。我可以联系附近的服装店,寻找适合您的尺寸。”亚当回答。

    “等等,你再说一遍,你最开始说的那件礼服是什么?”艾米丽有了一个绝妙的想法。

    “一件抹胸设计的黑纱长裙,里面有微光源和光纤设计,是日食成衣最新的晚礼服系列,由艾娃·科林斯设计,特点是将古典魅力与现代潮流相融合,将甜美与性感相……”

    他是赌定了自己不会穿这种衣服。

    “不用说了。”艾米丽打断了亚当的话。她的感受再次回到了刚刚在餐厅里时,将三文鱼和生牛肉送进嘴里后的那份感觉之中。她默默的打定了主意。

    “亚当,你觉得,恶作剧的本质是什么?”艾米丽没头没尾的问了一句。

    “对弗伊先生来说,应该是排解无聊,或者对规则的挑战,宣告自己的权力,期望展现男性魅力……嗯,或许还有以他人的痛苦为乐……”亚当回答道。

    “不,亚当。”艾米丽再次打断了它的话。

    “恶作剧的本质,是出人意料。”艾米丽做出了自己的宣告。

    想到接下来将要发生的事,她感觉自己的嘴角邪邪的,坏笑起来,像是弗伊一样。

    时间过得很快,艾米丽站在衣帽间的全身镜前,仔细打量着镜中陌生的自己,感叹科技所带来的无所不能。

    镜中的人短发齐颊,居中的发缝将乌发分开,露出光滑嫩白的额头。头发梳理的蓬松轻盈,在发梢处稍稍弯曲,看起来俏皮可爱又兼顾性感。妆容甜美,皮肤如同夏日云朵一样白皙柔净,眼波流动,欲拒还迎,红唇粉嫩,微微张开,洁白的贝齿稍显,欲语含羞。

    令人惊叹的是那件黑纱抹胸长裙,它紧紧的贴合自己的身形,勾勒出诱人的曲线。抹胸设计露出胸前大片的雪白肌肤,勾魂摄魄。搭配上一条缀满宝石的宽阔锁骨链,看起来优雅甜美又处处魅惑。

    长裙的设计分为两层。内层缎面漆黑光亮,如夜空般深邃,裙面上点缀的细钻和金线刺绣在灯光下放射出星辰般璀璨的光芒。外层则是一层黑色薄纱,将内层光芒笼罩起来,但稍稍一动,那光芒就闪烁个不停。从纤细的腰肢向下,裙瓣渐渐散开,如同黑夜落到了地面。

    完美!

    艾米丽看着镜中的自己,这完全是另一个人,她愈发有些得意。她已经可以想象得到,弗伊和拉法耶特老师两个人惊掉的下巴。

    “怎么?不认识你的经纪人,还认不出你自己选的裙子吗?”艾米丽对着镜子用倨傲的语调说道,她将头高高扬起,昂起的下巴与光滑的脖颈勾勒出一条优美的弧线,像极了一个优雅的女王。

    然后,她低下头偷偷窃笑。

    艾米丽沿着光线铺就的路,优雅的步入展厅,在暗境中,裙摆上的微光源和埋在纱下的光纤放出点点微光,像是穿上了灿烂的银河,引得路人纷纷侧目。

    艾米丽从光亮的入口进入艺术展内部,入口正对着的,是一个四米高的巨大光亮半球,阻挡住参观者的去路。在展览门外看到的,正是它所放射出来的柔和光线。

    光亮的道路依然延续,从巨大半球的的左右两侧连接到半球之上,沿着光路走,会进入光球内部,是艺术展的第一个展厅。

    说是展厅,其实不如说是此次艺术展独特的招牌。

    半球的外部泛着温和的白光,但内部却是暗的。

    展厅地板的中央,是展厅中的唯一光源,从下向上射出一束强光。强光周围由围栏围起,防止参观者去触碰灯光,更重要的是,让参观者难以触碰到悬吊在展厅空中的艺术品。艺术品是上百枚不同颜色的钻石,由细丝悬挂在展厅的顶棚上,这些钻石汇聚在一起,组成一个硕大的钻石形状。

    地板中间的强光从下向上照射那由钻石组成的钻石,在展厅的内壁上折射出绚烂火彩,将这个展厅照耀得如同一个梦中的星河。

    在这些光斑中,隐约可以辨识出展览的名字 —— Énigme du Bijou。据弗伊说,如果仔细找,可以找到二十种不同的文字书写的展览名称,而艾米丽只能勉强找出五种,其中中文的名字是——钻魅。

    这不是艾米丽欣赏的艺术,或者说,她根本不觉得这算是艺术,只能算灵机一动的小点子。但不能否认的是,确实还算好看,也有人肯出钱买单。

    从半球形展厅出来,才可以看到整个展览会场。在东京宫里各层不同的空间之中,处处黑暗,在黑暗中,散落着白色的发光球体。大的像是掉落的满月和星辰,那是艺术品的展厅,一共有二十个,每一间展出一件弗伊的作品。小的光球则不计其数,大小各异,填补了展厅之间的空隙,像是陷入了黑夜的珍珠,驱走周围的黑暗,标示出前行的路。

    会场里观者攘攘,但受到黑暗和柔光的感染,都安静的踱步,或欣赏,或拍照,或站,或坐,或躺,怡然自得。

    在这些观者之中,也分做两种,大部分是日常穿着,这些人就是日常的观众,还有小半着装正式,可能是已经在拍卖会上出过价的,来参加展会后的拍卖酒会前再来关注一下出价的竞拍者。而艾米丽的一身星光,在黑暗里分外引人注目。

    与平常不同的装扮和衣着,给艾米丽带来不同的感受。她不再去关注自己的工作,比如去查看每一件展品的最高竞价,也不用再去发掘潜在的客户,或者给参观者讲解每一件作品该如何理解。这一身集合了纯真与性感的妆扮,让她觉得自己可以肆意的释放个人的魅力而不需要被工作和责任所捆绑束缚。

    她在黑暗中徜徉,引领着星光和人们的注意力。虽然在西装裙的装扮下会显得更加专业和正式,但艾米丽没想到的是,自己有一天也会因为成为众人的焦点而感到享受。

    一个熟悉的身影远远的向艾米丽走来。他那一身纯白色的休闲西装和银色细条纹长裤,还是艾米丽选的,再加上他那好像跟着音乐甩着脚步的样子,艾米丽可以确定是他。

    艾米丽调整了一下面部表情,翘起嘴角,摆出一副微笑面孔,默默的等着他靠近。

    “你是上帝派来抢走我聚光灯的人,对吗?”弗伊站到艾米丽面前。

    他一头黑发,随意的分成两边,略显蓬松凌乱。头发微微翘起,露出饱满的额头。乌黑笔直的眉毛,深邃的杏眼和直挺的鼻梁让他看起来帅气英俊,活力满满。他的皮肤看起来很光滑,嘴唇红润,是艾米丽搭配的唇膏颜色。穿着一件细翻领的白色休闲西服,配一件白色高领薄毛衣,都是艾米丽为了艺术展昏暗的环境所准备的。他的目光直接自然,毫无一丝怀疑和震惊的样子,脸上挂着他招牌一样玩世不恭的微笑,自信的念着那老套的搭讪对白,站到艾米丽面前。

    他没认出我来!艾米丽心想。

    要在这种时候自揭身份吗?

    你看呀,你看呀,我在恶作剧呀!

    绝对不要。没看到那张着大嘴的傻样,这么做还有什么意义呢?

    努力的忍住,让自己保持微笑。虽然自己在镜子中确认过,但她还是惴惴不安。

    要是被轻描淡写的一眼看穿,反而落了下风。

    “我可以给你介绍这些艺术品吗?然后你可以给我介绍一下你自己。”弗伊没有得到回应,但一点没有气馁,他邀请道。

    他的一只手悬在空中,同时做出一个邀请的手势。

    艾米丽没有说话,每多展露出自己的一点特征,就会多一分被他认出的风险。她只是将自己的手轻轻地搭在他的手腕上,算是同意了。

    弗伊的脸上露出得意的微笑,转过身,引着艾米丽向下一个发着白色柔光的展厅走去。

    “我叫弗伊·加尔第昂,你可以叫我弗伊,这里展出的都是我的作品。”弗伊的目光盯着艾米丽俏丽的脸,胳膊绅士的抬起,让艾米丽从内侧搭着。艾米丽将半边脸藏在黑暗里,没有去迎上他的目光。

    “你是中国人吗?”弗伊问道,他的眼睛始终没有离开艾米丽。

    艾米丽点了点头,没打算说话,虽然她在国籍上是法国人,但是爸爸妈妈都是中国人,所以外表上是完全的中国人,所以算不得是骗人。

    “我也是中国人。”他说道,只是这一次用的是中文来说。

    “你不太愿意讲话呀。”弗伊又问道。

    艾米丽再一次的点点头,依然不说话。

    “那你听我说吧。”弗伊倒也豁达,从不去强求。

    大概,除了脸和身材长得好看之外,这是他少有的几个优点吧!

    艾米丽心想,然后她又笑着点了点头。

    弗伊看到艾米丽笑了,自己也笑了起来。“你笑起来很美。”他恭维道。

    艾米丽大着胆子,侧过脸瞄了弗伊一眼,他的眼角轻轻上扬,嘴角翘起,牙齿在微光下闪耀,仿佛珍珠,笑的像个孩子。

    弗伊引着她进了下一个半球形展厅。

    这个展厅展示的是《时间》,同样是天花板上的细丝挂起的细钻,组合成一个沙漏的形状。在强光的照射下,钻石迸发出的火彩在穹幕上投下日月和星辰,随着沙漏形状的转动,日升月落。

    “这个作品叫做时间。”弗伊说道,他刻意压低了声音,让自己的话语变得低沉沙涩富有磁性。

    “一共有 365 颗天然钻石组成,每颗钻石都寓意一年中的一天。”弗伊用手指着钻石组成的沙漏向艾米丽介绍。

    “但钻石其实是最微不足道的部分。“弗伊将双手扬起,比划了一下整个展厅空间。

    艾米丽静静的看着他讲解,一言不发,脸上的微笑却不见了。

    钻石,是她去谈的赞助,12 家钻石公司,只有碧俪梵私钻石一家勉强答应。拍卖会后,钻石也还是要算钱的。

    没劳动到你,确实是微不足道的部分。炫耀的时候总要剔除别人的功劳,对吧?

    艾米丽心里想着,不免觉得有些生气。

    弗伊一点儿都没有注意到艾米丽表情的变化,继续在夸耀自己。

    ”想把每一颗钻石固定在想要的位置也并不困难,最难的地方在于,让每一颗钻石的位置都精准无比才行,只要稍有一点偏差,折射和反射的光线形成的图案就会完全打乱。需要用鹊桥纤维来连接,就是一种变形很小的合成纤维,还需要一个一个的调整钻石的角度和连接位置。这里的每一件作品,都需要耗费巨量的时间才能完成。”

    骗子!

    艾米丽心想,这也不是你的功劳。

    她非常清楚弗伊是如何制作的这些展品,他只是给自己的随身助手下了一个命令,让它去识别每一颗钻石的微小形状和瑕疵,再把钻石分布在设计空间之中,计算合适的角度,让折射的光线投下特定形状的阴影和光斑。至于制作,只是精灵臂的两条最高精度机械臂,花了两个多星期,就完成了全部的展品。

    “而且,我的每一件作品,都有一个隐藏的,只有我自己知道的形态。”弗伊用一种自得的语气宣告。他低下头,看向艾米丽。

    艾米丽看到他脸上那得意的微笑,嘴角高高上扬,眉毛轻轻挑起,眼睛闪烁着光芒,一副欠扁的样子。

    艾米丽抬起头,对着弗伊一笑。

    我知道,老师也知道。

    她心里想。

    这还是一条项链。

    弗伊一直没有认出她,让她心中也浮现出一种恶作剧得逞的满足感,怪不得这小子老是恶作剧。

    “不过,我不介意告诉你。”弗伊盯着艾米丽的眼睛,他脸上的笑意从未停过。“这样,我们就可以有共同的秘密了。”

    弗伊的目光盯住了艾米丽,低头凑了过来,艾米丽赶紧将脸转过去。

    “这一串钻石,可以再增加一颗主钻,凑成闰年的天数,成为一条公主项链。”弗伊凑到她耳边,轻声的说。他的鼻息带来了一缕带着果味的酒气,让艾米丽的耳朵痒了起来。

    “不过,那项链配不上你。太单调了。”弗伊用一种掺杂着调情和欣赏的目光上下打量着艾米丽。“我只有一件作品,才能配你。”

    与我相配?

    这倒让艾米丽好奇了起来,一共 21 件作品,每一件都经过她的手一一检视,他觉得哪一件和我搭配呢?

    参观截止的时间渐近,三三两两的游客向外慢行。弗伊半牵半护的引着艾米丽向前,时而避开行人,时而绕过地上的球灯。

    弗伊一身白衣,艾米丽一袭黑裙,弗伊在左,艾米丽在右。两人手挽着手,走走停停,像是月亮引领着星星,在不同的星球之间穿梭。

    每一个展厅里都展示着相似的一簇钻石,排列成不同的形状,在灯光的照射下幻化出不同的光影,形状和光影两两对应,围绕着同一个主题,或者是相互对立。

    蜜蜂的形状,映照出大自然的花海,还是一个蜂巢状的胸针;地球形状的背后,则是太阳和其它行星所组成的太阳系,同时还是一条带有彗星图案的扁平钻石腕带。

    梦境与现实,微观与宏观,古老和现代……两个人就这样一间一间展厅走过,一件一件展品的看过去。

    弗伊对艾米丽外表的改变毫无察觉,旷不设防,这让艾米丽得以放松下来。

    现在,她可以偷偷观察弗伊的表情变化,他的关注和赞赏,他的迷恋和热切,都可以在他的脸上看到。在他的脸上,艾米丽可以看到哪一个作品是他得意之作,哪些地方又是他的遗憾之处。

    但,该在何时自揭身份呢?

    原本只是一次反制恶作剧的恶作剧,但随着时间的推移,反而让艾米丽束手束脚,有了罪恶感。就像是在吃饭时,本来只是想要从对方的食物里偷偷夺取一小块的恶作剧,结果却用叉子带走了全部的食物一样。

    两个人融洽的相处也让艾米丽有些不舍。

    在平日里,弗伊总是散漫,懒惰,任性,漫不经心,不负责任,像一个毫无计划的小孩子。这让艾米丽无时无刻需要板起脸来,和他约法三章。与日常的相伴不同,弗伊一路上带给艾米丽的是赞美和体贴,这让艾米丽觉得贴心受用。但另一方面,她又暗生怨气,因为在平日里,弗伊从未表现的像现在一样。

    艾米丽怀着心事,脚步跟随着弗伊,再次跨进一个展厅。

    这是第几个展厅了?艾米丽已经忘了。当全部的展厅都走完时,拍卖酒会开始的时候,也是自己不得不显露身份的时候了。要是他一直都没有认出自己,该怎么办?

    展厅里的钻石,悬挂了一只苹果的形状。周围的流光溢彩描绘出伊甸园中,恶魔化身的黑蛇在引诱夏娃的神话故事。

    这是弗伊最恶趣味的一件作品了。这个苹果,将里面的磁石贴在一起后,是一套根本起不到任何遮盖作用的 T-back 性感内衣。

    艾米丽理解为什么有人会制作出这种内衣,但她很难理解有人在一件正式的艺术品创作中暗藏这种心思。但弗伊和拉法耶特这两个自诩风流的登徒子却可以,还敢堂而皇之的展示出来。

    现在的情景则更是尴尬,弗伊一路走来,每一件都详尽细致的介绍。

    现在呢?倒要看看,他怎么说得出口?

    艾米丽望向弗伊,希望看到他尴尬的表情,但却看到了一张愈发得意的脸。

    艾米丽在一瞬间明白,这肯定是混账弗伊用来猎艳的小心机。她自认为的气场和魅力,想要用来震惊他们的装扮,都只是弗伊一次寻常的猎物。

    不,绝不能让他把轻薄的话说出口,要马上离开这里!

    就在一瞬间,艾米丽做了决定。

    如果他的心思是这样,那么在他说出口之后,她现在所有的美丽和优雅都会被打上猎物的标签,一个花瓶的标志,并且将永远的跟随着她,然后抹煞掉她其他的所有,她的梦想、她的努力、她的专业、她的品味、她的细心、她的追求。每一次弗伊见到她时,想到的第一想法将不再是经纪人,不是一个一同前进的战友,而是一个风流榜上的印章,或是一个笑柄。

    即便他不在乎,我也没办法带着这份尴尬再一次面对他。

    她抓住他的胳膊,准备向展厅外拽弗伊。她打定了主意,如果弗伊不跟着自己走,自己一个人也要离开这里。

    “这个,我不能告诉你。”弗伊感受到了胳膊上传来的抓握,大概以为艾米丽在催促他,低下头对艾米丽说。

    艾米丽一愣,心里的紧迫感放松了下来,手上的力道也渐消,口中也长吐了一口郁气。

    “但我可以私下里展示给你看。”弗伊接下来说道,他脸上调情的意味再明显不过了。

    艾米丽抓着弗伊的手一下子松开了,一时之间决定不了是应该立刻给他一巴掌,还是马上回到准备室里,换掉这一身华服。

    弗伊对她脸上表情的变化感到困惑。“你怎么了?”

    艾米丽没等他说完,牵起裙角,就向着来路冲去,她要离开这个地方,马上换回自己。藏起这一切,回到原来的艾米丽。

    “弗伊,你在这儿。你看到艾米了吗?”就在她转身刚刚发力的时候,看到皮埃尔·拉法耶特正走进来,和弗伊打着招呼。

    没有任何一个人的注意力会忽视掉一个身穿华美衣物奔跑的娇俏女人。艾米丽和拉法耶特四目相对。

    艾米丽想要躲过去离开的时候,她听到了自己现在最害怕听到的一句话。

    “艾米?”拉法耶特盯着艾米丽的脸问道。“哇,我都不敢认你了!”那个不合时宜出现的,瘦小的法国老头感慨到。

    “果然,你穿这条裙子实在太好看了。”拉法耶特的眼睛里放着光,双手弯曲如鸡爪,在空中比划着,好像在寻摩该把手放在哪里更好。

    艾米丽最不想面对的事情,来的毫无征兆,又猝不及防的结束了。

    “管家婆?”背后响起弗伊的声音。

    艾米丽回头去看弗伊。弗伊张大了嘴,眼睛睁得大大的,那曾经满是风流坏笑和自信的脸上到处都是惊讶。然后,他捂住了自己的嘴,像一个犯了错的孩子一样,把目光移开,把头垂了下去。但艾米丽确定的知道,他不是在为自己的行为感到羞愧,他只是在质疑自己看女人的眼光。

    啪~

    一声响亮的耳光过后,艾米丽头也不回的逃走了。在黑暗里留下了一条光迹,像是远去的璀璨流星。

    她的身后,两个人像木鸡一样呆立,张大着嘴站在那里。在法国老头的白脸上,浮现出一个通红的巴掌印。

    奔跑的艾米丽默默的下定决心。今天结束之后,自己就要离开这里,回到自己远在马赛的故乡,回到那阔别已久的家,那个毫无特点,连菜单都不曾换过的小小中餐馆,去享受宽容和微笑,去闻那炸肉香气。

    日落月升,在拍卖酒会开始的时候,艾米丽换回了原来的一身淡棕色浅格西服裙,头发再次梳成直发,妆容严肃刻板。冷静和专业再次回到了她的脸上。

    夜幕降临,东京宫外平台周围,三面环绕的高大罗马立柱被灯光照亮,与月光、星光和瑟涅河上的游船灯光一起,共同织就了拍卖酒会的完美背景。摆满小食和酒水的长条桌分置在平台两侧,还有侍者们手持托盘,在人群中穿梭,供宾客们就近拿取食物。

    由平台沿之字形台阶向下,是一个被灯光照亮的的大喷水池,水池旁也布置着艺术展中的球形灯光,昏暗的灯光勉强照亮水池两侧的平台。那里没有侍者前往,只能看到宾客的身影,却辨认不出样貌,形成一个既开放又私密的空间。

    萨克斯风清亮明晰的音色穿透一切,时而欢快,时而悠长,为酒会注入一种悠闲雅致的情调,在声音上也制造了一个阻隔,将远处的嘈杂掩盖。这让人们只能站在一起,才能顺利的交谈,远离了,就只能看见,却听不清了。

    参加酒会的人数众多,百余位宾客在这充满艺术气息的环境中聚集,或推杯换盏,或谈笑交流,或窃窃私语。

    平台上的宾客众多,也多是重量级的客人,艺术家、收藏家,策展人、评论家以及众多场馆的管理人。宾客们手持香槟,徜徉在立柱之间,或在灯光下凑成小圈子谈论彼此感兴趣的话题。这场酒会,不仅仅是艺术展成功的谢礼,还是分享作品,寻找机会,交流信息,结交人脉的最好舞台。

    艾米丽也手持香槟,与伯纳德馆长和评论家玛德琳一起,满面微笑,看着两人争论。

    “即便表面上可以一眼看透的作品,仍然包含可以进一步发掘的内涵。这种内涵,在这种系列作品中的范围则更广。”伯纳德正在维护弗伊新的作品系列。

    “你不要自顾自的另立一个标靶。你明白我说的是什么,我谈论的是缺少内涵,并不是没有内涵。而且,抛掉了自己的摄影系列,突然转向装置艺术。我只能评断是创造力枯竭的先兆。”玛德琳女士持有的则是诟病的态度。

    “艾米,你最了解弗伊的作品,你怎么想?”伯纳德馆长举杯向艾米丽示意。

    艾米丽明白,不论是身为东京宫的馆长,还是有实力的策展人,都没有义务为了维护一个艺术家的名誉,而去得罪一个颇有影响的评论家。

    “虽然我是弗伊的经纪人,但我同意玛德琳的看法。”艾米丽举杯,优雅的向评论家致意。

    “弗伊的摄影作品中有着更丰富的内涵和艺术性,我觉得是毋庸置疑,有目共睹的。”她举杯轻呷了一口香槟,然后略抬起头咽下。

    “不过,我想我没办法拒绝他的这种新冒险。对于他来说,艺术本就不拘泥于形式,他的照片是这样,用钻石,也是一样。”她将双臂抱在胸前,托着香槟的手带动杯子,轻轻的摇着圈。

    “而且,作为一个没那么出色的经纪人,我需要承认,弗伊的艺术才华远在我的欣赏能力之上。他如何创作,创作的是什么?我都需要花费很长的时间去了解和揣摩。”

    “那么,这一次,他的意图是什么?钻石?光影?还是花俏的小首饰?一个了不起的艺术家,摄影师,突然转行去做了珠宝设计?我也很不理解。”

    馆长和评论家都微笑着,两个人都在艾米丽的语言中听到了支持自己的言语。

    “不过,这一次,弗伊不仅仅是艺术家,他还是策展人,他拒绝了蓬皮杜的邀请,而选择了东京宫,还做了这场展的一切设计。”艾米丽继续说道。评论家用充满疑问的目光望向馆长,馆长则意味深长的微微颌首,确认了这件事。

    “那么,弗伊的创作,仅限于那些钻石吗?还是需要连同这所有的一切,甚至包括这个地点的选择,共同构成一个完整的作品?”艾米丽转身面向瑟涅河上的点点灯光,将杯子举起示意,囊括进了眼前的万物。

    “每一件装置,都是一个概念,一个比较。钻石与光影,艺术与世俗。扩展到这场艺术展,到这东京宫,扩展到我们眼前的一切,人造的城市与自然的星月,古典廊柱与现代艺术,黑暗的会场与其中点缀的光明。这些,我觉得都在延展着弗伊作品的边界。”

    “如果这样去思考,我不敢去做断言。“艾米丽做出结论。

    ”以我对他的了解,这些也许都是他所布置的摄影背景,而我们现在做的这一切,都可能会被某一个藏在暗处的镜头所捕捉,成为一件出人意料的作品。”她转回身,用带有深意的眼神望向馆长和评论家,举手投足,一颦一笑都是自信从容。

    两位德高望重又意见不同的人,先是谨慎的四下环顾,然后又相对而望,都开心的笑出声来。

    “你说的对,艾米。我们还是要防备他一下。”刚刚还一脸严肃的评论家脸上,显现出发自内心的快乐。

    “艾米,艾米,你就是我的玛丽安娜。”高大微秃的馆长像是在歌唱咏叹调一般,凑过来轻轻的抱了抱艾米丽,像是一只巨熊在小心翼翼的拥抱一朵花。

    “你们这一对儿,实在是让人羡慕啊。”伯纳德感慨道。“我要是能年轻上 40 岁,一定要和他竞争一下。”

    “我们可不是那种关系!伯纳德。”艾米丽连忙挥手解释道。

    艾米丽再次转过身去,背对着灯光和两人,用纤巧葱白的手指在阶梯的粗糙石栏上抚弄。

    阶梯之下,水池旁边,一个白色西装,银色长裤的修长身影。那身影旁边,是一袭红裙。

    我可不想,成为一件作品。

    艾米丽心想。她把酒杯凑到嘴边,一饮而尽。

    艾米丽离开了伯纳德和玛德琳,加入了其他的谈话,然后再次离开,再次加入新的讨论……。就这样,一直到深夜。

    当一切都沉入黑暗时,酒会结束,回到酒店房间,艾米丽都再也没有见到弗伊。

    艾米丽一个人,坐在酒店房间的专属露台上。相邻房间的露台被铁架隔开,为了隐私和美观,铁架旁栽种了藤蔓,用大片大片的绿叶遮挡住视线。

    隔壁的房间一片漆黑,看不到一丝光线。

    艾米丽的露台被灯光照亮,露台的玻璃圆桌上,放着香烟和纸笔。

    亲爱的弗伊

    艾米丽在纸上写到,然后用笔划掉。重新起笔。

    弗伊:
        当你读到这封信的时候,或许会有些惊讶。
    
        在过去的几年里,我们已经熟悉了彼此的陪伴

    艾米丽撕下这一页纸,揉成团,扔到垃圾桶里。

    远方的埃菲尔铁塔,在暗蓝色的夜空下褶褶闪耀,洒下千万星点,却无法温暖这清冷的春夜。

    艾米丽站起身来,从烟盒里抽出一支烟,点燃它,扶上露台的石栏。单薄的烟雾被微风一撞,始终汇聚不到一处。闪烁的香烟被风一卷,扑簌忽忽。等再递到嘴边时,已然燃尽了。

    艾米丽将剩下的一点余火在烟灰缸里按熄。

    “亚当,将这次展览的收支统计一下,做成表格放在我的统计文件夹里。把需要支付和收取的金额,还有相关人员,都列表放在收付文件夹里,把估计的利润数字发给弗伊和拉法耶特老师。“

    她再次从烟盒里抽出一支香烟,再次点燃它。

    “好的。”亚当回答道。

    ”给每一个收藏者发一封祝贺信,并且感谢他们前来参加艺术展。然后列一份收藏家的名单,把希望匿名收藏的姓名隐去,连同收藏的作品名和价格还有照片,各抄送一份给艺术论坛的杰西卡,康德的杰森和艺术新闻的杜布埃,其他媒体只给作品名和拍卖价格。”

    “好的。”

    她含住香烟,深吸了一口,再用力吐出,烟雾被露台上的灯光照亮,成为黑暗中的一条光迹。

    “再把今天来参加酒会的客人名称,整理成列表,都发信表示感谢。”

    “噢,对了,把收藏作品的转运方式和流程也要一起发给收藏家,尤其是第一次打交道的收藏者,标注清楚责权分野。”

    “好的。”

    艾米丽重新坐到信纸前,重新镇定心神,再一次拿起笔。

    亲爱的弗伊:
        我

    她写到。然后沉吟了良久,熄掉手中燃尽的烟,再次从烟盒中抽出一支,再一次点燃。

    “主人。”亚当的声音从耳边传来。

    “什么事?”艾米丽问道。

    “您让我留意与弗伊先生有关的一切舆情,我想有一件事是非常紧要的。”亚当回答道。

    “弗伊先生的父亲,在一场发布会时突发急病,现在在医院。生死不明。还没有更进一步的官方信息。”

    艾米丽霍地站了起来。“在哪一家医院?”她问道。

    “现在还不知道,应该是在发布会旁的海淀医院或者稍远一些的北京大学医院。”亚当回答。

    “你现在马上订好最近的机票,并且随时留意更新的消息。还有,去预订医院周围的酒店房间。”艾米丽命令道。

    弗伊和他的爸爸关系很差。但这是事关生死的大事,艾米丽完全不清楚弗伊会不会放下前见,选择回国。总之,提前做好准备总是最好的办法。

    “和弗伊联系,告诉他我马上过去。”在沟通重要事项的时候,艾米丽更喜欢选择面对面的沟通方式,要看着他脸上的表情和姿态,才能知道他真正的想法。

    “好的。已经预定好三个航班的机票,登机时间分别是凌晨 5 点 45;6 点 10 分和 6 点 45 分。已经预定好两所医院附近的酒店,要求是相邻的两间大床房。需要加订拉法耶特先生的机票和房间吗?”亚当问。

    两间房!

    艾米丽心里不由得苦笑。

    刚刚还在考虑如何写信做别,结果……

    “不需要。”艾米丽回答。

    算了,等处理好弗伊父亲的问题之后再说吧。

    在吩咐亚当之后,艾米丽换好衣服,正要开门的时候,房门发出了刷卡开门的微弱滴滴声。

    门把手无声的转动,房门在艾米丽面前悄悄的推开了。门上的防盗门链渐渐的被绷直,然后发出轻微的咔嗒声,被绷到了极限。

    艾米丽的心跳骤然加速,思维却转得飞快,眼前发生的一切都像是慢动作一样。

    这绝不会是任何抱有善意的人会做的事情。

    最好的情况,是弗伊的恶作剧;最差的情况……

    艾米丽不敢去想。

    不抱善意,还要避人耳目的开门。也就清楚的传递出了,开门的人在害怕什么?

    艾米丽在一瞬间打定主意,无声的退后了几步。

    一只胖手,静静的,从狭窄的门缝中伸进来。

    它笨拙的扭转着,露出手背上卷曲的黑毛,短粗的手指捏住一根铁枝,想要挂住门链的锁扣。

    不是弗伊!

    心跳的声音隆隆作响。艾米丽轻轻捂住嘴巴,装作自己的声音是从屋内发出来的。“是谁呀?”她发声问道。

    那只胖手又笨拙的抽了回去,门被轻轻拉回,虚掩上。

    然而门后的人却没有因为被发觉而离开,而是传来一个带着浓重鼻音的男声:“我是服务生,请问加尔第昂先生在吗?”

    他不是贼,而是有备而来。而且,他的目标是弗伊。

    艾米丽的心跳一下子沉静了。

    来人绝没有一丝善意,这毫无疑问是最差的情况。弗伊虽然既张扬又自我,但还没有真正得罪过什么人。

    朝夕相处了将近五年,这一点艾米丽再清楚不过了。

    “不,这里不是加尔第昂先生的房间。”艾米丽回答道,双眼死死的盯着门口的动静。房门还是虚掩着,没有真正关上。

    门后的男人并没有离开,而是锲而不舍的敲了敲门。“请您打开门。”他的声音提高了一度。“我有重要的事情,需要当面告知加尔第昂先生。”

    “亚当,弗伊在哪里?”艾米丽悄声问道。弗伊的房间就在隔壁,既然来人认定了弗伊就在自己的房间,也就是说,弗伊的房间,他很可能已经去过了。

    “不知道,弗伊先生的位置信息共享仍然处于关闭状态。也联系不到他的随身助理,可能是关机了。”亚当马上回答到。

    “请您将门打开。我有非常重要的事情。”门外男人再一次敲了敲门,他的声音又提高了一度。

    一定要想个办法,阻止他进来。不管弗伊现在在哪里,如果这男人找不到他,那自己也决不会幸免。

    既然门外的男人并不想引人注意,也并不知道我已经知晓他的恶意,那就有办法解决。

    “你等一等,马上就来。”艾米丽希望可以用话语拖延一点时间。

    “亚当,联系酒店大堂,说这里有危险,叫人马上过来。”爱米丽悄声说。

    如果入侵者想要静悄悄的,那就让这里热闹起来吧。

    艾米丽环顾左右,床边的梳妆台前,有一把实木雕花的蓝色靠背椅,让她想到了在电影中常见的画面。

    但门外的男人不容她多想,已经再次伸手进来拨弄门链,这一次,他加快了手上的速度,似乎不惜被发现也要进来。

    艾米丽没有时间多想,她大踏步的冲了过去,用尽全身的力量,重重的撞到房门上。

    一股奇异的撞击感通过肩膀传递给艾米丽,像是在用钉锤锤松牛排时,遇到了意外的脆骨,但那脆骨根本无法抵挡带着棱刺的坚硬钉锤,被击得粉碎。

    门外立时传来一声撕心裂肺的大叫。艾米丽看到,那只已经变形的胖手软软的垂着,扭曲着,抽搐着,试图从门缝一点点抽出去。

    “Shit,Shit,Fuck~”门外的男人高声咒骂着。“Mother Fuck~”

    艾米丽趁着他抽回手掌的时候,将门重重的撞上,将雕花椅子斜放,靠背抵住门把手,椅腿抵住地毯。

    一声巨响传来,房门剧烈的震动起来,激起的气流像是爆炸一般,将艾米丽弹了出去。房门吱嘎作响,像是垂死的老木倾覆前发出的绝望呻吟。抵住房门的椅子也被大力撞碎,劈出了尖锐的木刺。但房门和椅子还勉力坚持着,阻挡着外来者进一步侵入进来。

    艾米丽转身奔上露台,左侧弗伊房间里的灯光已经亮起,艾米丽从叶片的缝隙中看到房间中有个穿黑衣的人,手持着什么,正向着露台而来。

    她转身攀上另一边的的露台石栏,抓住阻隔用的铁架。

    巴黎在远处闪耀,但是艾米丽的脚下只有黑暗。不知何时,劲风刮过,吹乱她的头发和身旁的枝叶。

    近在眼前的绿叶遮住了艾米丽的视线,她看不到铁架另一边的石栏。她死死的抓住铁架,将左脚探出去寻找隐匿的石栏。

    她跨过了铁架,来到了另一边房间的露台上。

    这房间的住客已经被巨大撞击声和不绝于耳的咒骂声吵醒,房间里的灯光亮起,一对男女正在披衣,准备去查看发生了什么事情。

    艾米丽不敢冒险停留。她再次翻过铁架,来到了最边缘的露台。这里没有窗户,只有一扇通往酒店内部的逃生门,和一条螺旋向下的白色防火梯。

    沿着狭窄的防火梯走下一层,艾米丽调整好呼吸,拍平西服裙上的皱褶,捋了捋跑乱的头发。装作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的样子,从逃生门回到酒店走廊中。

    走廊中灯火通明,金色花边的拱门和彩石拼砌的连廊富丽华美,拱顶的转厅中桌上装饰着鲜花,角落里摆放着大型雕彩花瓶。这一层的酒店走廊还很安静,只能隐隐听到从上层传来跑动声和对话声。

    酒店电梯厅中有两个电梯门,银色不锈钢的门上用金丝花纹装饰。门上面的楼层标记显示两乘电梯都停留在上一层,G 7。

    “亚当,你预定酒店时用的是谁的名字?”艾米丽问道。

    “现在的两间用的都是弗伊先生的名字,弗伊 ·加尔第昂。北京的房间也是使用弗伊先生的名字预定的,但是由于当地政策原因,入住时一个人只能登记一间。”亚当回答道。

    所以那个男人才会想要闯进我的房间。

    艾米丽决定赌一赌,她按下了向下的电梯按钮。

    片刻之后,右侧电梯的楼层标记跳动,显示成 G 6 ,叮的一声响起。艾米丽深吸了一口气。

    金色花纹的电梯门向左右两边分开,里面站着三个人,其中两个男人身穿深色兜帽衫,都戴着墨镜,还有一个男人身着保安服,一副警惕的神色。

    一个兜帽男人搀扶着另一个,被搀扶的兜帽男人高大壮硕,但脸上的表情痛苦不堪,脸上淌着豆大的汗珠,一只手上包裹着一条已经被鲜血染红的白巾,用另一只胖胖的手扶着,正在簌簌的滴血。

    艾米丽用双手捂住嘴巴,装作很吃惊,做出一幅犹豫着是否要进的样子。

    “对不起,这里有人受伤了,请您坐下一部电梯吧。”那身着保安服的男人出言劝阻艾米丽。

    艾米丽点了点头表示同意。她眼看着电梯门合上,直到电梯的楼层标记改变,她才将捂着嘴巴的手放下。

    赌对了!看来,他们只是冲着弗伊而来,但并不熟悉自己的样貌。

    “亚当,还没有联系上弗伊吗?”艾米丽问道。

    “还没有,我一直在试图联系弗伊先生,但他关闭了所有的助理服务。”亚当回答道。

    你在哪里?弗伊。艾米丽在心里默念,她的脑海中浮现出那张英气的脸。

    「但我可以私下里展示给你看。」那张脸上的调情意味满满,就近在眼前。

    “亚当,告诉我第 15 号拍品:欲望,谁是中标者?有没有预留拍卖会期间的住址?”艾米丽问道,她记得最高出价应该是亨利·勒富尔,一个银发的奥地利收藏家。

    “索菲亚·勒克莱尔,时尚设计师。丈夫是传媒巨头安德烈·勒克莱尔。以 311 万欧元拍下第 15 号拍品:欲望。拍卖会期间住在乔治五世四季酒店 5 楼的尊享套房。”亚当回答。

    不是勒富尔,猜中了。

    “联系酒店,询问这位勒克莱尔女士在酒店吗?”艾米丽吩咐道。

    “如果联系到了弗伊,告诉他,他现在很危险,不要打开位置信息共享,马上关掉对外联系,让他用其他联系方式联系我。然后,叫一辆车,去四季酒店。”艾米丽的直觉告诉她,卫叶身边的那个红裙女人,就是勒克莱尔。她再一次按下电梯的按钮。

    “好的。”亚当回答道。

    当电梯提醒再次响起的时候,亚当回复道:“主人,勒克莱尔女士已经回到了酒店。出租车还有两分钟到达酒店的耶拿大街入口。”

    这一次,是左侧的电梯门打开,里面空无一人。

    艾米丽下到一层大堂。兜帽男人们和保安不见踪迹,电梯厅旁边,只有一名清洁工,正在擦拭滴落在地板上的血迹。那血迹间隔的很近,一直延伸到大堂的边厅里。

    现在最重要的事是去找到弗伊,然后找一个安全的地方藏起来。

    艾米丽心想。

    但是如果不知道这些兜帽男人的目的是什么,或者丢掉了这两人的踪迹,自己和弗伊也会更被动。

    “亚当,打匿名电话报警,同时匿名联系记者过来。说明弗伊先生在酒店中受到一群暴力闯入的兜帽男子袭击,已经不知去向,现在有两个兜帽男人已经被酒店控制,据酒店称,店内可能有同谋人员参与,才会泄露客人所在的房间。然后,从现在开始,屏蔽一切不熟悉的联系,并关注所有媒体的跟进信息。”

    这样就好了,艾米丽心想。就算那两个人和保安是同谋,也不会简简单单的脱身了。

    “已经匿名报警,已经匿名联系了 21 家媒体的记者联络处。”亚当与其它智能助理的联络非常迅速,几乎是立刻回应道。

    艾米丽步出酒店大堂,来到酒店的正门口,一辆无人出租车正停在入口处。她回身环顾了一下,转身上了出租车。

    两家酒店离的很近,艾米丽只花了几分钟就来到了四季酒店的门口。她穿过饰满鲜花的大堂和庭院,乘坐电梯来到亚当所说的房间门前。

    她站在门口,忽然害怕起来。既希望弗伊就在这扇门后,又希望他从未来过。

    她定了定神,敲了敲房门。

    片刻,一个女人打开了门。

    那女人的身材高挑,姿态优雅,穿一件黑色的丝绸睡衣,上面绣着鲜艳的彩色花朵,用一根系带松散的拢在一起,半遮半露,给人一种复古而优雅,妩媚又挑逗的感觉。她的脸线条清晰,双颊微陷,五官深邃,一双慵懒性感的大眼睛,眼神中透露出自信和一丝高傲。鼻梁挺直,丰唇微嘟,成熟又诱惑。她的手上夹着一支细长的烟嘴,烟嘴上面的香烟燃着,飘出一缕烟雾。

    见到艾米丽,那女人看起来似乎微微一惊。然后,她的眼睛眯起,眼角弯弯,笑的愈加妩媚,但艾米丽总觉得她的笑容里带着嘲弄和一种“我就知道”的潜台词。

    “请问,您是索菲亚·勒克莱尔女士吗?”艾米莉努力挺起胸膛,出言问道。

    “就是我。”那女人的嗓音如同红酒混合了烟草,丰满婉转又略带着沙哑。

    “你,是艾米丽!”她脸上的笑容看起来更加得意。

    “是的。”艾米丽觉得内心中的自信又在偷偷逃走。“请问弗伊在您这里吗?”

    “弗伊?”那女人脸上的笑意更浓了。她将门完全敞开,自己站到一旁。

    “他在我这里!”她毫不避讳掩饰的回答道,侧过脸,玩味的看着艾米丽神色的变化。

    艾米丽从那敞开的门向里望去,房间里一片昏暗,没有开灯。但借着窗外的亮光和走廊的灯光,可以看到房间内的地毯上,家具上,到处都是胡乱丢放的衣物。弗伊的白色西装就盘折着丢在沙发的靠背上,和一条丝绣红裙叠在一起。

    “请进吧?”那女人毫不在意房间里的情景可以传递出什么信息,也不开灯,话语中像是邀请,又像是在挑衅,亦或是调侃。

    正在艾米丽还在犹豫的时候,弗伊裹着酒店的浴衣,从房间黑暗里走了出来。他的手还自然而然的攀上了那女人纤细的腰。

    “艾米?你找我?”那个男人脸上是一幅再正常不过的表情,还和女人交换了一下暧昧的眼神,这两人的毫不尴尬,让艾米丽反而尴尬起来。

    “我们能私下聊吗?”艾米丽的眼神望向那睡衣女人。那女人不置可否,带着脸上的笑意和手上的烟雾,优雅的转身走到更里面的房间,只看到香烟的一点红光越离越远。

    “什么事?不能明天回工作室聊吗?”弗伊的脸上堆笑,斜倚在门框上,头发微潮,打着缕,依然是一脸满不在乎的样子。

    从哪件事开始说起呢?艾米丽经他一问,才开始想这一问题。

    你的父亲病危和你自己有危险。该如何向弗伊解释刚刚这不相干的两件事呢?

    有一个念头突现在她脑中。

    如果,两件事,并不是毫无关系呢?

    “弗伊,有人要抓你。我现在需要你穿好衣服,马上和我一起走。”艾米丽决定先谈危险,其他的,在路上再慢慢细谈吧。

    弗伊就像是一个大男孩儿一样,动都没有动,干净的看起来还有些稚嫩的脸上,一双大眼睛愣愣的看着艾米丽,一脸困惑。

    艾米丽哭笑不得。

    即便是谈危险,对于眼前的大少爷而言,也太突兀了。这人做过最过份的事,顶天也就是夺人所爱了。

    “我们预定的酒店房间刚刚有人闯进去了,要抓你,幸好你不在那儿。一会我让亚当讲给你听。你快点儿,我们在这儿也不一定安全,连带你的新女友也会有危险。”艾米丽见他不动,催促他。

    谈起女伴有危险,弗伊一定会妥协。

    “啊?好,好,你等我一会儿。”弗伊果然转身进屋,去找自己的衣服。

    “对了,你的随身助理先别开啊。”艾米丽补充道。

    “我没充电,扔在展会的准备室了。”弗伊浴衣脱了一半,又探身出来回答了一句,又缩回了房间里。

    “亚当。如果弗伊的父亲去世了,他有权利继承什么?”艾米丽见弗伊离开,向亚当问道,她想确认一下自己刚刚想到的关联。

    “弗伊先生的父亲卫沙博士,如果去世,弗伊先生将会是第一顺序继承人之一,将会获得卫沙博士的一半财产。其中包括沙公司 15% 的股权,市值约为 267 亿美元,还有其它不动产,知识产权,收藏品等,全部估值约为 270 亿美元左右。”

    这么多?

    “如果弗伊死亡或者失踪,受益者都有谁?”艾米丽追问。虽然她早就清楚弗伊的家庭非常富裕,却没有料到有这么夸张。这么一大笔资产,完全可以成为一个让人消失的理由。

    “弗伊先生还有一个同父异母的哥哥在世,是卫沙博士与前妻萨拉·罗森伯格的孩子。其他第一顺位继承人均已离世。如果弗伊先生死亡,弗伊先生的哥哥将会继承卫沙博士的全部遗产。如果弗伊先生失踪,按照中国的法律,弗伊先生的哥哥很可能会暂时代管弗伊先生即将接受的遗产。”亚当回答道。

    “他的哥哥现在在哪里?”艾米丽问道。在她的回忆里,那个想要破门而入的人,是用英语咒骂的。

    “他的哥哥在美国生活。”亚当回答道。

    看来,嫌疑人出现了。

    艾米丽心想。

    弗伊的身影再次出现在房间门口,他披上自己的西服外套,用手随意的向后捋了捋头发。举手投足都还坚持着自以为很帅的动作。

    “酒店那边有其他消息吗?”艾米丽继续问亚当。

    “有的,就在我们刚刚对话的时候,巴黎日报和巴黎生活指南两家媒体的线上平台,发布了弗伊先生失踪的消息,同时宣称巴黎警方已经控制了两名携枪嫌疑人。”

    艾米丽挥手,示意弗伊速度快一点儿。自己转身准备离开。

    “拉法耶特老师现在怎么样?他没事吧?”艾米丽问亚当。弗伊也凑上前来,将耳朵贴近艾米丽的耳朵,打算听听亚当的回应。

    艾米丽觉得这样有些亲昵,她将他推远,取下右耳的耳机递给弗伊,弗伊接过来戴在自己的耳朵里,两人共享一副耳机。一前一后向电梯走去。

    “拉法耶特老师已经回家,现在应该已经睡了,要我做些什么吗?”亚当回答道。

    “叫醒他,我们现在去找他。”弗伊插嘴道。

    艾米丽回头瞪了他一眼。

    “不用了,我们不过去,一会儿我们去机场,等上了飞机再告诉他。”艾米丽既是向亚当下命令,又是告诉弗伊接下来的行程。

    “这么晚?”弗伊抱怨起来。“我们要去机场?”

    “是这么早!”艾米丽强调。“现在是凌晨了。”

    “去机场做什么?我们不应该去警察局吗?”弗伊问道。“去机场没危险吗?”

    两人已经来到电梯门前,弗伊按下电梯的按钮。

    “去机场……”艾米丽话说一半。去机场没危险吗?她没想过。

    最坏的情况是什么?

    弗伊凭侥幸躲过的危险,如果是因为他父亲可能留下的遗产,这危险来的未免太快了,就像是预谋好的一样。

    那么,如果能够这么快查到酒店的住所,有没有能力知道乘坐的航班呢?

    “你要回中国去。”艾米丽决定不拐弯抹角,直接告诉他。“你爸爸可能已经去世了。”

    艾米丽在弗伊的脸上看到了震惊的神色,然后他停下脚步。

    “不,我不想回去。”弗伊想也没想,就拒绝了。

    “你刚刚说我有危险是骗我吗?”他的惊讶神色已经换成了决绝,还有一些愤怒。

    一直以来,艾米丽只知道弗伊在提及父亲的时候会很抗拒,但显然还是低估了两人之间的隔阂。

    “不,我不是那个意思,弗伊。”艾米丽解释道。“我没有骗你,我想先找到安全的地方再和你解释。”

    电梯发出悦耳的提示音。

    但弗伊却开始后退,他转过身,深吸了一口气。

    “不,我不回去。”弗伊说。

    “我在中国没有家人。”他迈开步子就走,头也不回。

    “弗伊!”艾米丽转身想要拦住他,步子却没有他那么大。

    “弗伊!”艾米丽提高声音试图叫住他,但弗伊并没有停下。

    “卫叶!你给我站住!”艾米丽也生气了,大声吼道。她的声音,在凌晨的酒店走廊里份外响亮清晰。

    弗伊乖乖的停了下来。

    “你过来!”艾米丽不再客气,指着身前大声命令着。看着弗伊还在磨磨蹭蹭的样子。“快点!”她的音量越来越高。

    弗伊一脸的不情愿,像是身上爬满了虱子一样,拧巴着来到艾米丽面前,低头看着这个比他矮一头的姑娘。

    “我骗过你吗?”艾米丽质问道。

    弗伊摇了摇头。

    “说话!”艾米丽大声说。

    “没有。”弗伊很不情愿的开始说话,声音像是没了电的收音机。

    “你怎么老是这样小孩子脾气。你走了这事情就没有了?”艾米丽大声训斥弗伊,但自己的脸上也悄悄的烧起来。遇到事情想要逃走的,似乎不是只有弗伊一个人。

    “亚当,你来给弗伊讲清楚。”看来,如果现在不对弗伊解释一下,会更麻烦。艾米丽想,但她不愿意多说话,这样可以保持自己的气势。她气哼哼的一屁股坐到电梯门厅旁的沙发上。

    “好的。弗伊先生,在今天凌晨 4 点 21 分,多家来自不同国家的自媒体发表了令尊在发布会现场晕厥的信息和视频。在 4 点 30 分,一些有影响力的科技媒体确认了此信息,令尊现已被送往医院进行紧急救治,暂无更进一步的消息。“亚当按部就班的描述事件的发生经过。

    唉,这个笨蛋助理。艾米丽感觉自己有些头大。

    “说酒店发生的事。”艾米丽提醒道。

    ”凌晨 4 点 46 分,艾米丽小姐在酒店房间内受到一名不明男性的袭击。该男子的目的是想要见到弗伊先生您。”亚当刻板的描述着酒店发生的情形,一点儿都没有按照艾米丽的想象来渲染紧张气氛。

    “你受伤了?”弗伊围着艾米丽打量起来,伸手过来想要拉起艾米丽。

    “没有,不过我倒是把那人的手压扁了。”艾米丽把弗伊的手拍掉,看着弗伊的眼睛,放低声音,不再高声说话了。虽然亚当解释的不清不楚的,但最关键的信息还是传达了。

    “弗伊,他们的目标是你。而且,他们有枪。你明白吗?”艾米丽开始解释,弗伊也不再像刚刚那样激动了。

    “你爸爸病危,然后你马上就有危险了,我不觉得这是巧合,你觉得呢?我们在这里每多呆一秒,你都可能会有新的危险。你懂吗?”艾米丽盯着弗伊的眼睛,弗伊点了点头。

    “我不想回中国。”弗伊依然在抗拒,但已经是在讨价还价了。

    “我知道你不想回去,我也不想你回去。”艾米丽牵过他的手,安抚他。

    “你相信我吗?”艾米丽问他。

    “相信。”弗伊表情严肃的点了点头。

    “我保证,绝不强求你去见你的父亲。而且,只要没有危险了,我们就回来。好吗?”艾米丽做出保证。

    “我们不能雇几个保镖吗?”弗伊想到了自己的解决办法。

    “弗伊,我不是想吓唬你。如果你爸爸刚刚出事,你马上就出事了。要么是有人蓄谋已久,那么你父亲的事也和他们有必然的联系。要么是对方有强大的背景,可以在事情发生后马上找到你在哪儿。你明白吗?这两件事同时发生的巧合可能性微乎其微。前一种,是他们可以在中国,对一位极有影响的企业家下手;第二种,是像 007 特工一样的反应速度。你觉得你要找到什么样的保镖来摆脱这种级别的危险呢?”艾米丽问他。虽然还没有得到证实,但艾米丽很相信自己的直觉。

    “所以,我要你现在跟我走。因为谁也不知道到底是什么人在找你,还有他们到底有多大能量。如果我们不快一点,可能不止你有危险,我和老师都会被卷进去。你明白吗?”艾米丽觉得弗伊已经被说服了,但还是要加上一码。

    “他在中国出事了,那不是说明在中国也不安全吗?”弗伊反驳道。

    “不,回到中国对你来说是最安全的。因为毫无防备和多层防备是完全不同的情况。”艾米丽回答弗伊。她没有说出口的是,到时候,可能更多的人会因为他的父亲而关注他。

    “我一直在你身边,好吗?相信我。”艾米丽拉着弗伊的手,用着自己最温柔的语气问他。

    弗伊把自己的另一只手盖在艾米丽的手上,一上一下的握住艾米丽的手上。他额头的皱纹舒展,眼睛不知在望向何方。

    “好吧。”弗伊的嘴扁扁的,把红色的唇瓣全都卷回到嘴里,来表达他的不满,但还是口头上接受了。“我可以回中国,但我不会去见他。”

    “好。”艾米丽就在等他答应。“现在,可以和我一起走了吗?”艾米丽问道。

    “我们就这样去机场?”弗伊摊了摊双手,意思是什么都没带。“我护照也没拿呢。”

    “不,我们不去机场了,我不确定机场是不是安全。”艾米丽按下电梯向下的按钮。

    “那我们现在去哪?”弗伊问道。

    叮的一声之后,电梯门打开,艾米丽迈步进去,看着弗伊也跟着进入电梯。

    “中国大使馆。”艾米丽胸有成竹的说。

  • 01-小樱

    樱与花

    “总之,如果你不承认健雄是你儿子,那么你也没资格认小樱为儿媳。毕竟,没有儿子哪来的儿媳妇?”冈田浩二爷爷坐在椅子上,语气坚决地说道。他瞪圆了眼睛,撅起嘴唇,让上唇的胡须向上翘起,似乎希望可以借此增加自己的威慑力。

    三木一郎叔叔微微皱眉,不甘示弱地反驳:“那我干脆认小樱做我的女儿好了。”他也同样有着给自己增加气势的方法,就是说话的时候尽可能露出牙齿。

    渡边真理子奶奶,就坐在冈田爷爷的身旁,两个人穿着同样款式的浅色宽松亚麻上衣。她用一只手轻拍着冈田爷爷的腿,帮腔道:“小樱的父母又不是普通人,有钱有势的,凭什么做你的女儿?”

    三木一郎叔叔嘴角勾起一丝犟意:“这是我的私事。”他顿了顿,继续说,“与他们无关。”

    “但小樱的意愿最重要,谁会愿意认一个脾气古怪的老头子为父亲呢?一不高兴,连亲生儿子都不认的人。”冈田爷爷不满地反驳。这一次他更加用力,胡子翘起得更高。

    “小樱会愿意的。”三木一郎叔叔斩钉截铁的说,他也一样撅起嘴唇,完全不管就在身边的当事人。

    “绝对不会的。”渡边真理子奶奶反击到。

    小樱就站在他们的旁边,挨着白色的药品分配车,帮助老人们饭后服药。

    她穿着简单,上身是一件交领的乳白色薄毛衫,下身是一件浅蓝色百褶长裙,腰间包缠了一条淡粉色腰封,未施粉黛,也没有什么首饰,只背了一只长链的粉色小包。

    为了方便工作,她将上衣的袖口挽起,栗色长发随意扭成发髻,露出清秀的面庞和光润的脖颈。

    分配药物是分配车的工作,虽然它只有一只机械臂,但是动作却很灵活。

    每一个塑料药盒上都标注着老人的名字,机械臂将药物发放给需要服药的老人,再递上小半杯水送服。老人们吃完药,把药盒和杯子都丢进分配车旁的杂物桶就好了。

    但人老了,总会有一些简单的事变的更困难。药片会卡在喉咙里,喝水也会被呛到。

    小樱一只手轻拍着幸子奶奶的背,另一只手帮她拿着水杯,等到幸子奶奶不再咳了,再将水杯递给她,看着她一点一点将水喝尽。

    “啊~”幸子奶奶把杯子放下,长舒了一口气。脸上的褶皱舒展开来,露出孩童一般的笑容。

    小樱微笑着将水杯接了过来,轻轻放进分配车的杂物桶里。

    她没有加入老人们的争论之中,仿佛老人们在谈论着别人的事情。

    就在这时,三木一郎叔叔转向给老人们帮忙的藤原樱:“小樱,告诉他们,你愿意做我女儿吗?”他的声音足够大,以至于整个二楼露台和露台边休息厅的人都能听到。

    直到三木一郎叔叔大声的提问,小樱才停下手中的工作,抬起头来,眸子清澈闪亮。她微微一笑,声音不大却很坚定的说:“我愿意呀!三木叔叔。”

    随后,她为坐在轮椅上的伊藤昭彦爷爷将药品分开,药片留在药盒里,把胶囊放在老人手里。

    “伊藤爷爷,这些胶囊,吃的时候您低着头喝水,会更容易咽下去。”

    伊藤爷爷颤抖着手,接过胶囊,小心翼翼地放入口中。

    三木一郎叔叔听到小樱的回答,脸上露出了满意的笑容,努着嘴,得意的向反对派们摇头晃脑的做着鬼脸。

    “小樱,你这样偏心,看看他那副得意的样子,真让人火大。”渡边真理子奶奶接过分配车的递过来的小药盒,嘴上嘟囔着不满,脸上也一副不满的表情。

    小樱满脸温柔,也不辩白,看着伊藤昭彦爷爷将胶囊咽下,才将药片放入伊藤爷爷的手中。

    “这些是药片,这一次要抬起头来喝水更容易咽。”小樱嘱咐道。

    看着伊藤爷爷咽下药片,小樱靠到三木一郎叔叔的身边,悄声说到。

    “不过,要是认我做女儿,那三木叔叔也得接受健雄做女婿哦!”

    她的声音中带着阳光的味道,温暖又无法拒绝。

    三木一郎叔叔的笑容顿时凝固了:“不,不行,绝对不认他。”

    旁边一直静静听着的高橋幸子奶奶突然大笑起来,露出嘴里仅剩的两颗牙齿,眼睛眯成了一条缝:“哈~哈~哈~哈~。”

    其他老人的脸上也都露出了愉快的神色,不约而同的笑起来。

    一身淡粉色介护服的佐藤美咲来到露台上,看到老人们都在开心的笑,她也跟着笑了起来,脸上粉艳艳的。

    “你还真是受人喜欢呢!”美咲装出一脸醋味的贴近过来,挽起小樱的胳膊。“谢谢你呀,每次来都要帮我工作。”

    “我也很喜欢大家啊,而且只是做一些简单的事情,你就不要再说了。”小樱也反贴回去,凑到美咲的耳边说起了悄悄话。

    “好了,大家,准备中午休息啦。”美咲向在座的老人们招呼到。

    小樱也帮忙照顾其他老人起身。

    “我不要去休息,我还没有跟小樱说清楚呢。”三木一郎叔叔没有达到自己想要的结果,气哼哼的说。

    “好啦,三木叔叔,您摆脱不掉三木先生的,那可是您亲生的儿子。”美咲笑吟吟的扶着三木一郎叔叔的胳膊,帮助他站起来。并且拿起放在旁边的拐杖,交到三木一郎叔叔的手上。“再说了,我还需要三木先生交的介护费,来给我开工资呢!”

    美咲的嘴巴很坏,小樱却知道她没有坏心眼。老人们显然也清楚的很。

    “我给你开工资,我有养老金的。”三木一郎叔叔嘴上仍然很不服气。但也配合着美咲的搀扶站起身来,右脚拖拉着,准备回自己的房间。

    “你那点儿养老金,就只能去安居苑,没准儿还不够呢。”渡边真理子奶奶和冈田浩二爷爷互相搀扶着,但仍然继续着嘴上输赢的争夺战。

    三木一郎叔叔把牙齿露出来,正要回嘴,话头被美咲打断。

    “您还是多留着一点钱吧,还可以多吃几碗牡蛎拉面嘛!对吧?三木叔叔。”美咲熟知每一位老人的心头好。

    “对,你说的对。好想吃牡蛎拉面呀。下一次可以点辣味的吗?”三木一郎叔叔终于露出了笑容,心思飞到了讨价还价上。

    一个清澈嗓音的女声突然开始放声歌唱,小樱下意识的捂住随身的小包,但根本没有办法阻止声音继续传出来。

    “对不起,对不起。”她连连鞠躬,向着露台走去,同时回过头对着美咲摆出一副“这下完蛋了”的表情。

    美咲也回应给她一个白眼,装作一脸嫌弃,然后摆出一副心知肚明的样子,向她摆了摆手,示意她快去接电话。然后又反身照看各位老人。

    那是三木健雄的专属铃声,也是小樱最喜欢的歌。

    小樱回到露台上,频频回头看看其他人是不是走远了。然后小心的按下接听键。

    “喂~,我在。”小樱轻声的接起电话。“健雄哥。”

    “喂~,小樱。”三木健雄的声音听起来还是有些不自然,自从决定了订婚之后,健雄每次与小樱说话都要清清嗓子。“咳嗯~,你在哪儿呢?”他清完嗓子继续说。

    “我在海音庵,叔叔刚去睡午觉了。要我去找他吗?”小樱听到他清嗓子,忍不住有点想笑,但还是忍住了。

    “不用,我是有些事想对你说。”健雄马上说道。

    “嗯,我在听,什么事呢?”小樱问。

    “我要去一趟北京,马上就要走。”

    虽然三木健雄的声音很轻,也没有任何奇怪的语调,但小樱还是一下子愣住了。

    “我会很快回来的。”健雄试图找出合理的理由,但他和小樱都知道,在现在这个时候,要远去中国,显然不是什么合理的事情。

    小樱很快反应过来。“是爸爸让你去的?”

    “嗯!”小樱能感觉到健雄在电话的另一头点头。

    “我现在就去机场找你!”小樱马上做出了决定,一会儿打电话给美咲解释也来得及。

    “来不及了,我还有半个小时就要到机场了,飞机也很快就要起飞了。”

    “我现在就打电话给爸爸,你和冷夜哥哥在一起吗?”小樱感觉到胸口憋闷,她需要大口呼吸才能排解掉那种不快。

    “事情很突然。冷夜去京都了,父亲也准备去东京。”健雄解释道:“我很快就回来,你不要担心,和朋友好好放松一下吧。”

    但小樱心里知道,如果一件事可以让爸爸马上有所动作,那就不太可能是一件很快就能回来的事情。

    “我先挂了,等下了飞机,我给你打电话。我还需要安排其他人手。”健雄在电话的另一端做着承诺,小樱却不知道该如何回答他才好。

    她也想要一起去,但一定会被拒绝的。虽然小樱并不清楚健雄这些年都为爸爸做些什么,但她知道,健雄去做的事,都并不安全。

    “好的。”她回答道。然后默默的等待健雄挂掉电话。

    “下飞机我给你电话。”健雄再次承诺。

    “好!”小樱再次回答。

    健雄挂掉了电话。

    小樱的发髻散落了下来,长发像瀑布的水,倾泻下来,遮住了她俏丽的脸。

    与健雄通过话后,小樱又打了几个电话,都没有打通。

    小樱坐在海音庵二楼露台的座椅上,呆呆的向外望着。

    正午的阳光被雨檐所遮挡,投下一道清晰的阴影,正好将她笼罩在其中。

    海浪缓缓的拍打着岸边的防波堤,发出一种单调细碎又连绵不绝的低沉轰鸣。像是大海的呼吸,在她的耳边瓮响。

    海浪的声音微咸,与檐边的阴影一同带来微微的凉意。

    小樱觉得自己的忧虑慢慢的被海浪声抚慰,就像过去的每一次不安一样。海的呼吸,把她的担心一点点浸润带走,想要将她带回到小时候那片金色的沙滩上,让她重获内心深处的安宁。

    她努力的调整着自己的呼吸,与海浪的节拍相合。

    阳光在海面上洒下点点闪烁的银光,就像是珍珠散落在绵延无尽的蓝绿色天鹅绒上。在岸边拍碎的白色浪花,如同天鹅绒边缘的白色蕾丝,随着海风飘摇。

    正午的阳光蒸腾了海水,为海面带来些许氤氲的雾气,那水汽单薄,遮不住近前深海的蓝,却将远处的鹿久居岛挡住了下半,也将那沁绿用薄雾调淡。岛屿的轮廓在薄雾中若隐若现,给人一种神秘而遥远的感觉。

    海风吹过,带来海盐的咸味和阳光的芳香。这一切混合在一起,让小樱的心渐渐沉静下来。

    “嗨!”

    小樱感觉到左肩被人拍了一下,转过头去看时,却空无一人。她立时反应过来,是美咲。

    当她向右转头再去找时,果然看到佐藤美咲那张笑盈盈的脸。美咲一手拿着一罐咖啡,将其中一罐递到自己面前。

    “马上就要到手了,你还陷在白日梦里吗?”美咲坏笑着调侃她。

    原本平复的心情,再一次泛起了波澜。

    小樱没有回答,而是闭着眼睛摇了摇头。

    “嗯~~ ?”美咲并没有打算放过她,而是凑的更近,想从她的表情中找到什么端倪。

    “你该不会是订婚前恐惧症吧?”美咲俯下身子将她搂到自己身边,轻轻抚弄着她的背,让小樱感到些许抚慰。

    小樱也伸出双手,扶住美咲的腰,以免美咲伏的太低倒下来。

    美咲抱了一会儿,站起身来。再一次将手中的咖啡递过来。

    “呐~,打起精神来呀。小樱。”

    小樱接过美咲递过来的咖啡,咖啡罐暖暖的,她放在手里拿着,默默的点了点头。

    美咲自顾自的打开自己手中的咖啡罐,仰头喝掉一大口。

    “哇,活过来了。”美咲夸张的说着。

    “你怎么了?小樱?”美咲见到小樱的情绪依然不高,调侃和安慰似乎都没有起到什么效果,才后知后觉的严肃起来。

    小樱再次摇了摇头,依然一句话也不说。她不确定自己能不能说出来,也不确定自己想不想说出来。

    “小樱?”美咲这一次调整了自己的声音,尽可能发出温柔的声音。

    “嗯!”小樱调整了一下自己的表情,扁着嘴答应了一声。

    “怎么了?”美咲问道。

    “没什么!”小樱回答。

    “嗯~~ ?”美咲又把脸凑了过来,想要从小樱的表情中找到答案。

    但小樱藏的很好。

    “算了,反正你愿意说的时候就会说了。”美咲调皮的跳了一下,结果手中的咖啡溅了一些出来。“哎呀——!”

    小樱没忍住,笑了出来。美咲总是有办法让自己笑起来。

    “好点了?”美咲的脸再一次凑了过来,想要找到还有没有什么隐藏起来的表情。

    “嗯,我好了。”小樱点点头。

    “那你先到楼下等我一下,我收拾干净就去找你。”美咲指着地上的咖啡说。

    “好,我到你的车那里等你。”小樱点点头,露出一个自以为灿烂的笑容。

    过了片刻,美咲从主楼的门口跑出来。她的介护服已经换掉了,换上了一件轻薄的浅蓝色牛仔衬衫,领口的纽扣没有系,略微敞开,露出精致的锁骨,两颗精巧的宝石吊坠一上一下,诱惑人忍不住向领口那里多看几眼。衬衫的袖子挽了起来,露出藕节一般白嫩丰润的手臂,手腕上套了七八条五彩缤纷的手链,用两只手拎着一只鹅黄色的刺绣包包,挂满了可爱的小饰品。下身穿了一件暖粉色的碎花 A 字长裙,搭配了黄白条纹的高筒泡泡袜,踩着一双白色的帆布鞋。加上及腰的波浪卷发,看起来既慵懒,又阳光。

    她望了过来,看到了小樱,又在原地跳了一下,波浪状的卷发也跟着跳了一下,上面的小发夹和配饰也跟着跳了一下。

    “哇~,你好美哦。”小樱对着一蹦一跳跑到近前的美咲赞叹道。

    “毕竟我不像是某些人,有人疼,有人爱的。要打扮的漂亮一点才能招人喜欢呀。”美咲用一只手捧了捧头发,让侧边的头发更加蓬松一些,摆出一副搔首弄姿的样子,嘴上故意调笑小樱。

    小樱有些羞恼,伸出一只手指戳到她腰眼上,美咲笑的花枝乱颤,慌忙躲避求饶,蓬松的卷发和上面的小配饰跟着跳来跳去。

    两人进了车,各自系好安全带,启动了车子出发。

    美咲的车子并不是全自动驾驶,还需要有人监管。但美咲坐在主驾驶座位上,却没有专心的履行监督驾驶的责任,打开小镜子补妆。

    “早知道,就不跟你讲了。结果现在大家都知道了!”周围没了别人,小樱才能抱怨。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美咲在车上也能用屁股跳起来。她转向小樱,双手做着求饶的姿势,不住的道歉。

    “明明是要等健雄先告诉三木叔叔的,这下又惹他生气了。自己儿子要订婚的消息要从其他人口中知道,太可怜了。”小樱说。

    “哦~,原来你还是在心疼自己的健雄哥哥啊。”美咲又开始调侃小樱。看到小樱一脸气鼓鼓的,马上再次低头认错。

    “我是真的不小心才让真理子奶奶知道的。对不起。”美咲解释道。“但现在我还不能告诉你细节。”

    “还有上个星期明明约好了一起,却临时变卦说有其他事情,而且到现在都不告诉我。”小樱说。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是真的有重要的事情,没有办法赴约。而且,现在也不能告诉你。”美咲再次道歉。

    “樱花都已经凋谢了。”小樱遗憾的说。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小樱,我道歉的嘴都麻了。”美咲撒起娇来。

    “哎呀,你看着路,你的车不是 4 级吧!”小樱把美咲的身子掰过去,让她看着汽车驾驶。

    “我知道一个地方,花开的晚,谢的也晚。”美咲再次转向小樱。“我带你去。”

    “看路~~ !”小樱再次把美咲的身子掰过去。

    说话间,车已经驶入了山阳自动车道,向着姬路市而去。

    大概是因为樱花季即将结束,山阳自动车道上的私家车并不多,私家车占据着左侧车道,道路右侧则多是绿牌照的货运车辆,通常都没有驾驶员,如果是 L 5 级的,则连传统的车头都没有。虽然 L 5 级别的货车价格很贵,但可以大幅度的减少人员的雇佣,节省工资。健雄和冷夜就曾经为了公司与货车司机们解约的问题,头疼了好长一段时间。

    小樱坐在副驾驶座位上,心中有些纠结。有美咲在身边,她没办法再次打给父亲或者冷夜。只能不时的望向窗外来缓和自己的心情。

    窗外的天空中一片云也没有,蓝的要滴出水来。绵延的山路让风景如画卷般缓缓展开,入眼是一片碧绿,时不时的掠过一棵背荫处的樱花树,上面还能留下不少嫩粉颜色。

    “对吧,你看,现在还有花的。”美咲看到了粉色,就指给小樱看,小樱再把她推回去,让她好好监督着车辆行驶。

    因为自动驾驶的普及,自动车道曾经提过两次速,现在从赤穗到姬路,只需要 30 多分钟。

    美咲将车子停在姬路市图书馆旁边的停车场里,打开车子的后备箱拎上野餐的食物篮,将垫布塞到小樱怀里,赏花的准备就已经就绪了。

    姬路的樱花季临近结束,从远方来的游客渐少,加上正是正午阳光强烈的时间,路上的人寥寥可数。

    春日的午后,阳光温暖而明媚,照耀在绿树环水上,在那之上,一眼就能看到精致与壮丽集于一身的姬路城。

    大天守阁高高耸立,与小天守阁渡橹相连。五层大天守阁,每层屋顶都装饰有精致的木制檐口和灰色瓦片,与白色的墙面形成鲜明对比。小巧的白色窗户周围镶嵌着精细的木制格栅,和檐下的破风相互映衬衔接,优雅又精致。

    小樱和美咲与城堡之间,相隔了一道宽阔的护城河,河水在阳光下波光粼粼,与周围的绿色草地和远处的姬路城相互映衬。

    艳阳与蓝天碧水为姬路城的白墙黛瓦抹上了一层暖色,像是闪耀着金光一样。

    小樱和美咲在河岸边找了一棵最大的樱花树,将垫布铺在落满花瓣的地上,双双坐到了垫布上。

    那棵樱花树,树干有一人合抱粗细,挺拔向上,极尽伸展出粗壮繁茂的枝杈,像是要占据每一缕空间一样交错向上。

    树冠茂密,团花似锦,上面的花朵数之不尽,在春光中绽放。每一朵花都有蜜橘般大小,粉艳动人。花朵是淡粉色的,愈向边缘,颜色越是鲜艳,在蓝天的映衬下像是一朵朵用水彩绘就一样,让人禁不住伸手去抓。

    每一朵花,花瓣都紧紧相依,层层叠叠,像是由繁纱织成的优雅舞裙,风一吹过,舞者一样优雅的旋转,粉红色花瓣飘落而下,紧紧抓住风的尾巴,随着风在空中飞旋。

    总有些脱力的花瓣无法再次飞向天空,最后轻轻的飘落在水面上,飘落在地上,为世界染上自己的颜色。

    这正是赏樱的好时节。

    小樱被这美景迷花了眼,不知道该将目光投向哪里。

    就在她望着飘落的花瓣愣神的时候,耳边响起了精致悦耳的音乐声。

    小樱转过头,美咲正用双手托着一只水晶球八音盒,举到自己面前。

    “订婚快乐。”美咲吟吟笑着说,小脸粉嫩嫩的,身边是簌簌飘落的粉红色花瓣。

    音乐盒演奏的,正是小樱最爱的一首歌,歌曲的名字与小樱的名字相合,也叫樱花。那熟悉的旋律缓缓流淌,仿佛可以穿透时间,每一个音符都能敲响一缕回忆。那声音简单灵动,每一音节都像是精心挑选和雕刻的珍珠,一颗颗串联起来,闪耀着梦幻般的光芒。又像是微风中轻轻摇曳的花瓣,随着时间的推移,缓缓飘落,又随风起舞。

    小樱小心翼翼的接过八音盒,用指尖感受它每个音符带来的轻微震动。

    水晶球内部,是精雕细琢的一男一女两个小人,两人面向彼此,手指紧扣,眼神对望在一起。女孩一头栗色长发,头戴粉色花冠,身着白色婚纱,褶皱和纹理细致入微,仿佛可以看到纱裙轻柔地随着水晶球内的水流飘动,婚纱的褶皱微微旋转,好像正随着旋律起舞。男孩则身穿黑色礼服,一头黑发向后梳起,整整齐齐,白色衬衫上翻着花领,系着小巧的领结,翻领薄的透光,在阳光下熠熠。这是一个不言而喻的爱情故事。

    两人站在一棵樱花树下,虽然是微缩的模型,但是树干上的纹理清晰细致,粗糙的质感可以以假乱真。枝丫伸展开,团簇着粉色樱花。虽然花朵的大小略大,与枝干并不匹配,却正显得花团茂盛,层叠的花瓣微微透光,看起来越发娇嫩。

    随着音乐的流转,更细小的粉色樱花瓣缓缓飘落,正像是身边飞舞的花瓣一样,花瓣纷飞,包裹着球里的一对恋人。

    已经落下的花瓣,堆积在一片雪白之上,白上覆粉,粉中透白,美好的像梦一样。

    水晶球牢牢的固定在深色檀木圆座上,底座边上环绕着凸起的金色音符,在音符上面,凹刻着一排小字:“樱❤健雄”,音符的下面,用金色勾勒出一行数字:“2035.04.28”

    “好漂亮!”小樱不由得惊叹。虽然订婚时间将近,身边却没有健雄的陪伴,让她觉得有些缺憾。但收到这样精致又契合自己几乎所有喜好的礼物,她觉得非常开心。

    “真理子奶奶家里有一家八音盒作坊,现在是她儿子在打理,我拜托他订制的。”美咲得意的笑起来。

    “但是,我忘记叮嘱他保密了,真理子奶奶就知道了。”美咲的表情切换极快,又嘟着嘴生起气来。

    “好精致啊。”小樱还在探寻着水晶球内的细节,随着水流飘摇的花瓣边缘在阳光下微微闪光,如梦如幻。“每一片花瓣都有金边。”

    “嘻嘻,那是我一片一片涂的金粉。”美咲再次得意起来。“上周不能见你,就是因为才涂了一半。”

    “美咲~”小樱心里一阵感动。她把音乐盒放在已经落满花瓣的垫布上,张开双臂摆出一个要抱抱的姿势。

    美咲脸上的笑一下子温柔起来,也伸出双臂迎了上去,两人抱在一起。

    小樱把脸埋在美咲卷曲的长发里,那头发里有一股温暖甜蜜的糖果香味,将小樱包裹起来。让小樱有一种回到家中,扑到了自己床上的安全感。

    “美咲,我有一件事没和你说。”小樱喃喃的嘟囔,声音小到她自己都听不清楚。

    “嗯,你说。”美咲轻抚着小樱的背,没有抱怨,没有早就知道,没有一丁点儿的不耐烦。

    “健雄去北京了,突然决定的要去。我担心他没办法及时回来。”小樱觉得心里一下子放轻松了,像是将一个沉重的包袱分做了两半,只留了一半。但想起分担了另一半的美咲,她有些害羞,将头向美咲的头发里拱了拱,确保自己的脸不会被人看到。

    “这就是你刚刚在担心的事?”美咲像是在抚摸一只温顺的猫咪,规律的从上到下有节奏的抚摸,时不时的还轻拍两下。

    小樱把头埋在美咲的头发里,没有说话,点了点头。

    “但他终究会回来呀!对吧?”美咲柔声的安慰她。

    小樱点了点头。对呀,健雄总会回来的,每一次都会。

    “你们一起生活了十几年,你最了解健雄了对吗?”美咲继续安慰小樱。

    小樱点了点头。她甚至还能够想起自己小学时健雄接送自己时的事情。

    “所以,你最清楚健雄不会离你而去对不对?”美咲再次问到。

    小樱又点了点头。她觉得美咲说的对极了,在自己不开心或者生病的时候,每一次都是母亲和健雄陪在自己身边。现在,又多了美咲。

    “所以,不要担心了好吗?你只是在订婚前有些患得患失而已。即便健雄没有去北京,你也会因为其他事情烦恼的,对吧?”美咲继续分析道。

    小樱再一次点了点头。她现在觉得自己确实是有点紧张过度了。她又在美咲的头发里拱了拱,觉得美咲的香味好闻极了,美咲的拥抱也舒服极了。

    “而且,就算健雄哥哥不回来了,我们还有冷夜哥哥备选,对吧?”美咲再一次开起了坏坏的玩笑。

    小樱一下子就明白自己又被调笑了,而她的手,正好就在美咲的肋骨旁边。

    小樱当然不能任由她打趣,双手的十指稍一用力,美咲马上就笑的前仰后合,仰面躺倒到垫布上。小樱也跟着扑了上去,手指落向美咲最敏感的腰肢。

    “好了好了,我不说了。别再挠我痒了。”美咲求饶道。

    小樱的烦恼早就已经全抛到了九霄云外。手指在美咲的腰上落下,演奏出一片片笑声,两个人笑做一团。

    直到两个人笑的气都喘不过来了,小樱才放开她。

    两个人的脸蛋红扑扑的,像是被花瓣吻过一样。她们各自调整呼吸坐起身来,抚平打闹弄皱的衣裙和弄乱的头发。忙里偷闲时的对视一眼,都能让俩人再次笑起来。

    小樱心头那层云霾被美咲驱走,脸上重新放出光彩。

    “我快要饿死了,小樱。”美咲叫起饿来。

    “那吃点心吧。”小樱掩嘴笑着回答。

    俩人一起动手,将野餐篮中的食物一样一样摆出来,将垫布占据了大半。

    小樱准备了樱花饭团,樱花饼和贴了花瓣的草莓大福,美咲则带来了天妇罗、炸鸡、煎蛋卷和章鱼烧。

    午后的阳光透过花叶缝隙洒下,两人的身影在花瓣中打闹。笑声和窃窃私语在这个小小的粉白世界里萦绕,仿佛所有的烦恼都已远去。

  • 00-前奏

    结束与开始

    法罗斯把两只手掌合在身前,用几乎看不到的幅度用力搓着。手上那冰凉的微痛感觉稍稍有所缓解。

    他有些尴尬,感觉自己像是一个无助的孩子,等待面前的人决定自己的命运。

    面前的人行道很宽阔,有将近 5 米宽。

    但,只需要一个人,一道栅栏门,就可以拦住法罗斯的去路。

    一个看起来颇有些年纪的保安,穿的比法罗斯还要严实。一身藏蓝色的笔挺制服,黑色的大翻毛领,厚实的面料将他的身形全部隐藏了起来。帽子、手套一应俱全,脖子上还缠绕着一条毛线织成的厚实围巾。法罗斯可以看到一点他的样貌,却不容易分辨他脸上的表情,只能看到他的脸皱在一起,紧攥着眉毛。

    “参加发布会?”保安重复着法罗斯的话,但带着浓重的口音和怀疑。

    “你说,你好好的正门不走,为啥非得从这儿走嘞?”这个保安并不像沙公司里那些彬彬有礼的年轻接待员那样友善得体。他说话的时候,用力的挥舞手臂,嘴巴那里冒出一团团雾气。

    法罗斯退却了,从侧门进真不是个好主意。

    V·A·I 的声音在耳边响起:“他只是在抱怨你给他增加了工作,因为他并没有明确的拒绝你从这里通行。另外,他抱怨之前抬了抬手,根据轨迹预测,他是正要去按耳机上的通话按钮,也许是想要请示。但他最后还是先尝试拒绝你,如果你放弃了,他也就不需要请示了。这应该并不是他的职责范围,但他如果向上请示,让你通过的可能性很大。再坚持一下试试看吧!”

    法罗斯感觉被猜透了心思,自嘲的苦笑了一下。不考虑用户感受,只给出实现建议,正是 V·A·I 一贯的问题,偏偏下命令的人还是自己,真是自作自受。

    他微微抬起头,回身看了看来时的路和已经远去无人出租车,又回过头看看那拦在门口的保安,带着一丝恳求说道:“现在我再转去正门,花的时间就太久了,是没办法准时到达会场的。还是您请示一下,放我从这里进去吧。”

    保安沉默了一会儿,眼睛紧紧地盯着法罗斯,也向着法罗斯的来路望了望,似乎在考量着什么。

    这样对峙了半晌,他开口问道:“你刚刚,说你是哪个单位的?”

    法罗斯虽然中文还可以,但仍觉得有点困惑,眼神中透露出一丝迷茫。

    V·A·I 迅速地解释:“中国人问单位,是在问你是哪家公司的。”

    法罗斯连忙点头,说道:“哦,哦,我是 Vanguard 杂志社的。”

    V·A·I 紧接着补充:“先驱杂志社。”

    法罗斯提高了音量:“我是先驱杂志社的,这是我的邀请函。”说着,从大衣口袋里找出邀请函,递向保安。

    保安摘掉手上的手套,伸手接过邀请函,仔细地端详。“接总机。”他说。

    保安嘴里念叨着:“哎~?喂~?我这是西大门,我这有个人,说是嘉宾。嗯,我看啊……他叫……叫乔治……法罗斯,对……,对……大高个。嗯,就他一个人……”

    法罗斯静静地站在一旁,双手不自觉地握紧又松开,眼睛看着保安手中的邀请函,心中有些忐忑。

    保安端详着法罗斯,自顾自的说道:“他说现在从正门过去来不及了……。哦,好……,好……。你等会儿啊,我过一下。”说完,便拿着邀请函走到大门口的刷卡处,将邀请函在刷卡处刷了一下。

    绿灯“哔”的一声闪了一下,旁边的屏幕上显示出法罗斯的头像。

    “嗯,对,是这个人。对……,对……,行……,你等一会儿啊。”

    保安转过身来,看着法罗斯问道:“你不参观公司吗?就直接去会场?法……法罗斯先生?”

    法罗斯微微摇了摇头,说道:“几天前,卫沙博士带我参观过了,不用去了。”

    保安的头一下子抬了起来,法罗斯清楚的看到了他的眼睛,眼中的不信任清晰可见。

    他再一次问道:“你说谁带你参观的?”

    法罗斯也再一次胆怯起来,小声说道:“卫沙博士。”

    “他说,说董事长,带他参观过?”保安向另一方强调着这一消息,声音响亮起来。

    保安再次抬起头来时,眼神里依然满是疑惑,但眉头松开了少许。说道:“噢……,好……,好……,行……”

    片刻之后,保安抬头,对法罗斯说道:“俺们领导说了,请您稍等一下,他说找个人,带您去中心礼堂。”他的语气难得的温和起来。

    “不用,不用。”法罗斯连忙摆手。“那太麻烦你们了,也不知道需要多久。”

    “我知道该怎么走,就是中心绿地的大球,不需要有人带路。”

    保安点了点头,说道:“嗯,对……。嗯,好……,好……。就是标志对吧?好,我知道了。”

    说完这些,保安指了指大门,对法罗斯说道:“那行嘞,你进吧。不过你稍等一会会儿啊,说是邀请函里有个出入证,你带着出入证才能进。我找找啊。”

    保安低下头,仔细地在邀请函上寻找着,嘴里念叨着:“LOGO ,LOGO,嗯……标志,应该是这个。”

    不一会儿,保安将邀请函上的沙公司标志揭下来,那是一片薄薄的六角形,像一片硬纸板。他一只手递给法罗斯,说道:“你把这个,贴在胸前,这是一个通行卡,有这个,你才能进去。对,对,说是它能自己贴上,不伤衣服,你放心吧。高科技!”保安咧嘴嘿嘿笑了起来,这是法罗斯第一次看到他面色柔和。

    法罗斯接了过来。用手摸上去就是一片稍厚的纸片,只比硬币大不了多少,正面是沙公司的六边形沙立方 LOGO,背面则是白色的光洁表面,没有任何粘性。

    法罗斯将信将疑将通行证的背面按在自己的衣服上,通行证就严丝合缝的贴在了衣服上,像是衣服上原有的装饰图案一样。

    保安指了指法罗斯的耳朵,问道:“你带没带智能助理?”

    法罗斯点了点头。

    保安接着说道:“有就行了,要不你还是得等人送一个智能助理过来才行。这张通行卡里说是有什么协议,能连接你的耳机,告诉你哪里可以去,哪里不能去。”

    法罗斯又点点头,希望保安能快点结束对话放自己进去。

    像是为了验证他的话一样,耳机里传来 V·A·I 的提示音:“已经接入沙公司的中央智能主机羲和,权限等级为媒体级,连接时限至今天下午 18:00 为止。”

    保安继续说道:“今天下午两点钟之前,这张卡都有效,在那之前,你都能在这院里自由活动。两点钟后它自己就脱落了。记得提前出来,不然面儿上都不好看。”

    虽然保安的态度缓和了不少,但法罗斯还是能从他的语气里感受到残留的不信任。而且,V·A·I 刚刚说的很清楚,法罗斯的媒体级可以一直持续到下午六点,不知道这个保安是故意的还是什么其他原因。

    法罗斯再次点头,双脚不自觉地换了换重心,眼神时不时地看向门内。

    保安笑着问:“你说,我们董事长被带你参观的公司?”

    法罗斯点头,脸上露出一丝淡淡的微笑。

    保安把手套带好,笑着说道:“那你也算是个大人物嘞,咋嗐自己一个人瞎跑嘞?”

    法罗斯心想:要埋怨也该埋怨你们,只邀请了我一个人,其他人就只能去媒体中心。

    保安看到他沉默,也没有继续和他长谈下去的意思,说道:“那中了,你进吧!就是那个白色的大圆球,你可别到处乱跑啊,直接就去啊。”说着,他侧身站到一旁,让开了一条道路。

    法罗斯微微点头致谢,然后快步通过,回头看时,那保安头都没有回,就合上了栅栏门,一头钻进旁边的保安室里。

    天空很晴朗,但这个北京四月的早晨却冷的有些异常。

    虽然法罗斯把自己包裹的很严实,但风却总能寻到古怪的路径找到法罗斯身上温暖的地方,然后把他身上的热量带走,留下冰凉和麻痒。

    沙公司的总部刚刚落成使用还不到一年时间,位于北京市的西北方。整个沙公司总部的占地极大,大约有 160 公顷左右,但现有的建筑就只是一座总部大楼,矗立在一大片绿地之上,只有几条车道从绿地的边缘通往大楼,显得颇为空旷。

    沙公司的总部大楼修建的非常气派,艾略特·范·霍夫曼操刀的总部设计,俨然一副世界级大公司的派头。

    但是只要一回过头,就会发现,太空旷了!

    也许,未来他们还会在外围继续建造其他的建筑。法罗斯心想。

    总部大楼的设计与苹果公司的总部 apple park 有相似之处,都是巨大的环型建筑。

    不同的地方是,沙公司的环稍小一些,也并非一个封闭的环。而是使用道路将环平均分为 6 段,分属于 6 栋办公大楼。

    每一栋大楼单独看过去,都是个倒梯形,最下方由道路隔开。随着楼层向上逐渐扩展,与其他大楼逐渐靠近,到了最上层,六栋大楼联通在一起。

    每两栋建筑物中间的道路有四车道宽,最中间的两条通向地下车库,两侧的道路则是人行步道。

    法罗斯刚刚走进来的通路,就是其中一条人行步道。

    巨大的建筑向外倾斜,会给第一次到来的人巨大的压迫感。但当你穿过玻璃外墙,进入到建筑物内的时候,会有一种豁然开朗,进入新世界的感觉。

    而这一次,法罗斯走的则是两栋建筑中间的甬道,那压迫感就变成了双份。但半封闭的空间又带给自己一种微妙的安全感。混在一起,反而成了一种很独特的体验。

    风推着法罗斯走完漫长的甬道,面前又是一大片碧绿的草地,比外面的绿地看起来更加青翠。

    法罗斯要去的中心礼堂,就矗立在那片碧绿醉人的绿地中心。

    “V·A·I ,现在就开始录像吧!”法罗斯发出自己的指令。

    “好的,已经开始录像!”V·A·I 做出反应。

    环形办公楼群的中心,矗立着一座纯白色的球型建筑,也是沙公司总部的中心礼堂。

    6 条纯白色的石板路从不同的方向连接着沙公司的办公大楼和中心礼堂,像是一朵巨大的绿色之花,礼堂则正是那花蕊。

    法罗斯见过很多球型建筑,像是亚马逊公司的总部大楼,或者拉斯维加斯的威尼斯人球。但沙公司的中心礼堂与这些建筑却完全不同。

    给人最直观的印象就是纯净的白色,表面光滑圆润,没有任何几何平面的拼合痕迹,更像是一个完整切割出来的白色大理石球体,但它的巨大则向参观者无声的宣布绝非如此。

    法罗斯远远的用手比量了一下,整个球形建筑和鸟巢体育场差不多高。

    “这大概有 70 米高吧?”法罗斯问道。

    “面前的建筑物高度约有 61 米高。”V·A·I 回复道。

    与其他的球型建筑一样,沙公司的中心礼堂也是有一部分隐没在地下,并不是一个完整的球体。不过,隐没的部分很少,不像是一个球体嵌入地面,更像是被轻轻的放在了草地上,感觉风一吹就可以摇动它一样。

    也许是为了减少这种看起来晃动的不安全感,整个建筑的周围有一条波浪状的支撑结构,环绕着整个球体。那波浪的波动非常规律,如果用几何的眼光去看,它更像是一条围绕着球体的正弦波。如一个冠座一样支撑起一轮纯白的圆月。

    法罗斯沿着石板路走向礼堂,石板路是没有接缝的一整块,有点像石膏雕像的质感,但是走在上面的触感更硬一些,更像是一种无釉的纯白陶瓷。边角很圆润,像是鹅卵石的边缘。

    整个石板路高出草坪半个台阶的高度,可以轻松地踩到草地上去行走。但却无法走远,走不出几米,就是一尺高的卧柏挡住去路,卧柏的深处是则是尚在嫩绿颜色的芒草,离抽芒的时间还很远,芒草高度堪堪超过卧柏,叶片还柔软的伏下没有挺立起来。

    “不知道秋天的时候,有鼻炎的人该怎么办?”法罗斯心里想着,鼻子已经开始发痒了。

    脚下的石板路越走越窄,最开始近十米宽的宽阔大路,到法罗斯所在的位置就只有两米左右。再向前看,这种宽度也没有持续多久,就再继续扩展开来,与其他方向通往中心礼堂的路汇聚在一起,形成一个大大的花瓣。

    法罗斯一路走来,一直尝试着在道路上找到一条接缝。在中国的北方,昼夜和冬夏的温差很大。仅仅是热胀冷缩,就可以让水泥或者沥青路面变形或者开裂。这种看起来质地很脆硬的路面材料,不知道能不能抵挡住热胀冷缩所带来的巨大应力。

    直到石板路的最狭窄之处,法罗斯也没有找到一丝裂隙。

    “这是什么材质?”法罗斯再一次小声问道。

    “我无法确定这是什么材质的道路,仅凭质感和颜色来判断,应该是一种弹性陶瓷塑料。在中国制造的显示面板中经常见到。”V·A·I 回答。

    法罗斯对这个结论不置可否,那是一种介于有机与无机之间的高分子材料,工业制备并不容易,用在高附加值的显示面板还可以,但用来修路,那可是浪费的离谱。

    石板路并不远,法罗斯很快就走到了中心礼堂的近前。站在这个巨大的球体之下,刚刚摆脱的那种压迫感再一次袭来。

    礼堂外墙的材质与石板路很相似,没有缝隙,一种陶瓷质感,只是更加莹润。里面隐隐有流光忽倏而过,再仔细看时又毫无变化。

    石板路平顺的连接到礼堂所在的白色中心岛上,仍然是没有接缝的一体材质。道路的出口正对着礼堂的入口,入口是平缓的抛物线弧形,通过敞开的入口,可以清楚的看到其它六条道路的方向上也有着相同的入口。

    法罗斯刚刚踏上礼堂所在的中心岛,脚下就从四方汇聚起一团柔和的白色光线,中间夹杂着各种颜色的小小流光,环绕着他。配合着光线的汇聚,声音也由远渐近的响起。当脚底的白光稳定后,一个柔和的女声在耳边响起,用流利的英文说道:

    “您好,尊敬的法罗斯先生。欢迎您来参加沙公司的第一次终端产品发布会。“

    法罗斯没有看见任何人,那声音也并不像是从自己的耳机中发出来的声音。

    ”我是沙公司中心礼堂的智能管理,您可以叫我优诺。“像是为了解开法罗斯的疑惑一样,那个声音再次响起。

    ”现在是上午 9:17,距离发布会开始还有 43 分钟。会场内会比较温暖,中央绿地上则空气新鲜。如果您需要前往洗手间,可以跟随地面上的蓝色指示箭头前往洗手间。” 那声音温暖甜美,不急不躁。虽然知道是合成声音,却挑不出一丝破绽。

    法罗斯站在那一团光线中沉吟了一会儿,并没有和那个声音进行答话。

    他伸出手,尝试遮挡住想象中的投射光线,但失败了。

    向四围里寻觅了一下,也没有发现什么投影设备,整个礼堂的外墙光滑的没有一丝凸起。起到支撑作用的波浪形支架也同样是外表光滑,没有找到什么附加的设备。法罗斯围着发布会场转了一整圈,白光也在他脚下跟了一整圈。他依然没有发现任何端倪。脚下的白光如同呼吸一样波动,紧随着他的脚步。

    法罗斯再一次的环视了一下周围,看到还有另一个人向礼堂走来,他穿着一身灰色套头衫,正从另一条白色石板路上向中央礼堂走来。

    法罗斯围着中心礼堂转了小半圈,避开那个人的视线。然后,他蹲了下来,小心的用手去触摸了一下脚下的那团光。入手一片冰凉,不带一点弹性,与石板路的触感一模一样。在触摸的时候,光团会在指端显现,比脚下的光团更亮一些。

    这是一片触摸显示屏。V·A·I 的结论也许是对的。

    法罗斯在心想。

    使用显示屏作为道路也并不是什么新鲜事。但待机颜色是白色;质感细腻到无法分辨;能塑造成任意的形状;拼合的不见一丝接缝;加上可以触摸反馈;还是这么大的工程。任何一件都可以算是新鲜事了。这些内容,已经足够写一篇漂亮的文章了。

    脚下的这团光之所以能够获得自己专属的信息,应该是胸前的引导卡内有短距信息交换芯片,通过某个智能互通协议进行的信息交换。

    法罗斯猜到。

    法罗斯站起身来,用手去触摸了一下中心礼堂的外壁。像脚下的光团一样,在法罗斯的指尖汇聚了白色的光团。

    “这是什么技术?”法罗斯尝试着小声的问。

    “抱歉,如果你指的是面前的这种显示技术,显示的色域接近人眼可见光色域,我并没有找到相似的技术产品。最接近的就是应该是实验性的 QI-OLED 技术。”V·A·I 回答道。

    “这是沙公司自研的显示技术,还没有正式对外公布。”之前的那个自称优诺的甜美女声在耳边轻轻地响起。

    “这次发布会会对外公布这种技术吗?”法罗斯继续问,出于职业敏感,如果能够得到某种官方确认,这将是一个劲爆的消息。

    “现在距离发布会开始只有 26 分钟了,您马上会在发布会上确认这件事。”优诺的语调欢快,又委婉的拒绝提供信息。感觉比自己的 V·A·I 要更加富有人性。

    远远的,从一条道路的尽头走来了不少人,熙熙攘攘的向着中心礼堂走来。

    看来,简单的参观已经结束了。自己要抓紧时间把已经得到的消息发送出去。不然,不去参加说明会得到的先发优势就浪费了。

    “V·A·I ,把录像发给卡罗尔,附加备注:‘不确定的显示技术’,然后继续录像。”法罗斯命令。

    仅仅是刚刚看到的产品特性,已经足够支撑起一篇不错的技术评论文章,可以让内森先发到网站上。

    他将一切处理完毕,搓了搓冰冷的手,向会场的入口走去。

    脚下的白光跟随着法罗斯。白光中,有一条白色的引导线逐渐伸长,延伸到会场内部。

    法罗斯跟随着白色的引导线走进礼堂。在进入礼堂的一瞬间,法罗斯感觉到自己视野一下子开阔起来。

    从外表看起来,中央礼堂是一个巨大的个性化建筑,进到里面才发现,这个所谓的礼堂,就只是一个球形的壳,外面空无一物,里面也空无一物。

    壳的厚度将近两米,因为是一个球形空间,没有任何死角,让人一览无余。这里没有灯,没有桁架,没有音响设备,没有控制台和观察窗,甚至连舞台和采光窗口都没有。只有一片纯净温润的白色内壁,如同山巅的薄雾一样,白却不耀眼,应该是得益于刚刚那种新的显示技术。

    法罗斯一个人,站在一个空荡荡的大球之中,感觉面前的一切都有些超脱于现实,有些令人费解。

    如果他还是一个小孩子,会无比兴奋的在球里奔跑。但这对于一场备受全世界关注的产品发布会来说,如果让与会者就在这么一个空荡荡的白色大球里席地而坐,未免有一种刻意营造的虚假高级感。就像是在一个诺大的音乐厅中却要坚持不使用音响设备安排一场小提琴独奏一样。

    “法罗斯先生。”优诺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您并没有参加刚刚的发布会前的说明会,我需要短暂的向您做一下说明。“

    “首先,我要先向您表示歉意。我们的礼堂不适合同时接待过多的观众,也没办法让观众们随心所欲的参观。发布会将会有 20 分钟的完全封闭时间,如果您需要先前往卫生间,可以跟随蓝色箭头的指引。如果您希望现在就入座,我也可以马上为您安排座位,也请您尽快入座。”优诺说的极为客气。

    “好的,我现在就想入座,麻烦您。”法罗斯也客气了一下。

    轻微的震动从法罗斯身后传来,一个鸡蛋形状的座舱顺滑的移动到法罗斯的身边。那座舱通体白色,材质与礼堂的外墙和步道看起来一样,上半部有一个椭圆形的开口,可以看到里面的座椅靠背。座舱在法罗斯的身侧停下,开口部分朝向法罗斯。白色外壁向两侧收起,露出里面一个单独的座位,看起来很柔软,包裹性很强,也很私密。

    稍远处外壁入口的侧面,一扇门正在悄无声息的落下。看来,座舱是保存在这礼堂的墙壁之中。

    法罗斯抬脚,迈进那蛋形的座舱。因为座舱是倾斜的,法罗斯完全可以在里面直起身子,不碰到座舱的顶部。

    法罗斯在座位上刚刚坐好,他的座舱就开始缓慢地加速向后滑动。

    这种移动非常顺滑、安静,是法罗斯非常熟悉的一种出行体验。前途动力公司最初推出量途的实验性版本时,就是法罗斯负责报道的。而这一次发布会,除了沙公司这个主角之外,最大的合作伙伴就是前途动力公司。那这移动技术的来源,也就不言自明了。

    与前途动力的常规技术不同之处在于,在这种大坡度的倾角上使用量途技术。

    法罗斯想向外探头,看一看这是怎样实现的,是不是可以录下一些视频来,也许又是一篇不错的关联文章。

    还没等他有所动作,座舱已经由快转慢,慢慢停了下来。

    法罗斯向外望去,自己停在礼堂其中一个入口的正上方。整个礼堂里,现在就只有他一个座位。

    座位离地面很高,至少有商场的二楼那么高,看起来很危险。好在座舱的围栏很高,还有把手可以抓握,倒不至于真的出现什么危险。

    法罗斯坐回自己的座位上。座位的包裹性很好,软软的皮革和内垫,让法罗斯陷入到柔软的座位中,可以闻到一股淡淡皮革的味道。

    不多时,其他参会者也陆陆续续的进场,会场中开始热闹起来。

    礼堂里参会人员的穿着也像春天的天气一样,有着百样穿搭。从短款羽绒服、毛衣到衬衫、西服、兜帽衫都有。每到来一个人,都会有一个座舱接走,座舱则沿着引导光带停在球面的一处。随着人数的增多,球面上的引导光带也渐渐增多,但总能避开彼此,沿着一条合适的路线前往目的地。

    法罗斯的附近,还没有其他与会者的座舱停下来。

    法罗斯正专注的研究络绎不绝的与会者。一声叮咚从天上凭空响起,弥散到整个礼堂会场。那声音清脆的如同冰块碎裂,却又绵远深长。余音婉转了数秒,在将要消失的时候,那脆响又接连的响起,连成了一小段韵律。

    法罗斯这时才意识到这是一首钢琴独奏。应该是迎接参会者的迎宾曲,但曲调却很陌生。

    那琴声每一个音符都是刀切一样干净利落的开始,落指果断又充满自信。但这些音符的延续却有着极大的不同,有些音符戛然而止,与其出现一样的干净利落,有些却余音绵延不绝。加上曲调又是断断续续的,让那些绵延下来的音符显得更为悠长。

    琴声的韵律也总是出人意料。有些时候流畅的节奏会突然终止,有些却会断断续续的,延续很长时间。那韵律就好像是一个初学钢琴的人,每弹奏一个小节后,都会思忖片刻,然后把弹错的音符改正过来再弹一遍,如此往复。每次的小节都好像弹过,却又有所不同。偏偏这个演奏者有着极高的技巧,能将这个断断续续的韵律演奏的非常动听,只是没有明显的主调,让人无法抓住脉络,也无法回忆已经流走的琴声。孤零零的钢琴声,加上断断续续的节奏,悠扬却无法回忆的韵律,给人一种隐隐的孤独感受。

    随着进入会场的人逐渐增多,人声开始嘈杂。但混杂的人声并没有影响迎宾曲的悠扬绵长。声音总应该有其来源的方向,但这曲调却没有,就好像飘在天上,包裹在身上,萦绕不绝。放眼望去,会场中仍然是那个洁白的球体内壁,除了逐渐增多的座椅之外,其他的地方空无一物,光滑如镜。

    已入场的其它参会者似乎也都有着各自的好奇,很多人在用目光巡视着这个会场,研究着地面的光带,也有很多人举起手机去拍那空无一物的旷白墙壁。

    “ 啊 ~ ~ ~ !”一声大喊把所有人的目光都吸引了过去。一个留着松散金发,鹰钩鼻又胡子拉碴的年轻人,正把手括在一起,放在嘴边做出拢音的手势,向着那片洁白空旷的球形内壁大喊。

    奇妙的是,这会场虽然空旷,却没有产生一点回音。

    年轻人的大喊,很快被众人的笑声所淹没,那迎宾曲也不受影响,自顾自的包裹在法罗斯的耳边。

    但曲子已经变了,法罗斯很快发现,另一个声音不知何时新加入了进来。

    那是一个更加绵延不绝的小提琴声音,总是隐隐的跟随在钢琴的节奏后面。那小提琴声并不高亢,低低浅浅的无休无止,带给人一种丝丝连连的温暖感受,像是钢琴节奏的淡淡影子,又好像在包裹着钢琴的余音,也像是在拼合着钢琴韵律中的间隙。

    这样的曲调交织持续了很久,不温不火,不急不躁。钢琴的韵律还是在不断的尝试,不断的试错,不断的更改,韵律的长度逐渐增加,不断尝试着各种曲调的变化,间断的时间越来越少,节奏的片段越来越长。

    小提琴则从钢琴的余音中跳脱出来,开始跟随着钢琴的曲调,学习着,附和着,加入改变韵律的尝试之中。有时也会与钢琴的韵律相异,走出自己的一小段插曲。

    钢琴也被小提琴的韵律催动,加入了更多的尝试,节奏的间隙越来越短,韵律越来越连续。就这样被催促着,逐渐连奏成片。

    渐渐的,钢琴的急切有时会被小提琴的韵律超越过去,小提琴的声音渐响,不再是绵延不绝,而是在其中掺杂了更多断落的节奏。与钢琴交融,轮流引领着韵律的走向,既是合奏相互配合,也奏出了各自独特的韵律。

    钢琴和小提琴互相影响,相互拱卫,曲调逐渐激昂起来,声音越来越响,速度越来越快,混杂在一起,难分彼此。

    其他乐器的声音也加入进这逐渐激昂的韵律,环绕在钢琴和小提琴的韵律周围,响成一片。逐渐显现出一种壮美,渐进宏伟之境。

    法罗斯被这宏大瑰丽的合奏所感染,全部精力都集中在音乐之中。那越来越丰满的韵律和越来越响的声音,无处不预示着乐曲将要到达最终的高潮部分,但法罗斯没有精力去思考在那之后的问题,他被众多的声音裹挟着,又力求感受到其中的每一个分支,每一缕节拍。他觉得自己也要融入在这音乐之中了,与众多的声音一起去探索更多的可能,彼此交换各自最美丽的回忆。

    就在所有的声音都到达了顶点,所有的韵律都汇聚在了一起,一切的波澜壮阔都在声音的最高潮倏然而止。

    空气中似乎飘散着余音,却又遍寻不到。

    法洛斯感觉到怅然若失。再向周围看去时,自己的身边已经缀满了座椅。很多人都探出头来,仰面向天,好像在那空洞的球体内部寻找那已经消失不见的旋律。

    就在法罗斯觉得这曲子已经结束的时候,那钢琴声又再次响起,但只有那钢琴声独自响起。同样的清脆快意,同样的意韵悠长,同样的断断续续,同样的不成曲调。只是,这一回,更显得孤独,甚至多了几分凄凉。

    一声沉闷的鼓声,结束了这一切。鼓声之后,再无回响。

    优诺甜美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沙公司的第一次终端产品发布会即将开始,请各位参会者尽快落座。为了保证发布会的观看体验,会场将在十分钟后暂时关闭礼堂入口,请各位参会者提前做好个人准备。”

    “此次发布会时长为一个小时,礼堂入口将在发布会开始后二十分钟重新开启。”

    法罗斯将自己埋在柔软的座椅靠垫中,试图在脑中寻找刚刚的合奏曲。但那美妙的音乐早已离他远去,只能堪堪记住最后那几个钢琴重弹的破碎音符。

    十分钟的时间,很快就过去了。礼堂慢慢的暗了下来,如同太阳加速落下,迎来没有月亮的深夜一样。最后两个座舱也跟随着引导光带滑向各自的位置。

    引导光带的光线逐渐熄灭,礼堂内壁的隐约流光也随着簌簌轻响暗淡下去,礼堂入口慢慢落下的门截断了最后一丝光线,整个会场陷入一片漆黑之中。在黑暗中,响起了几声轻呼。

    那无梦一般的黑暗转瞬即逝,取而代之的是漫天的烁烁星光。像是有人擦掉了阻隔在人于星空之间所有的污秽和尘埃,每一颗星都闪动纯粹的光芒。

    星光闪烁之时,惊呼声再次响起,偶尔夹杂着座位环带上相机的闪光。

    法罗斯也一样跟着在心中惊叹。虽然早就知道了这是一个巨大的显示屏,也早就参观过威尼斯人球那种球形穹窿显示设备,但在见到这样精致细腻的效果时,法罗斯仍然感到内心受到了触动。

    “这是一种显示效果可以媲美镜面屏的显示技术,如此大规模的应用应该是世界首次。另外,更正一下,这种显示技术可以显示黑色,其未工作状态很可能依然是黑色而不是白色,日常所表现出的白色,应该是一种工作状态。”法罗斯将内心的想法小声说了出来,让 V·A·I 可以一并录下来。

    天边的星空逐渐褪去,换上多彩的天空,逐渐覆盖了整个穹顶。原本隐藏在黑暗中的大地也显现出真容,那是一片一望无际的层叠沙丘,一直绵延到地平线的尽头。

    在这沙漠的正中央,站着一个人,正是沙公司的联合创始人卫沙博士。

    卫沙博士的出场,让整个礼堂热闹了起来,大家纷纷起身鼓掌欢迎。

    卫沙博士向鼓掌的人们一一颌首致意,脸上带着淡淡的微笑,就这样一言不发。他穿着简洁,上身一件简单的白色 T 恤,下身则是一条水洗的浅蓝色牛仔裤。面庞有些消瘦,灰白色的胡子,不像是做过打理的样子,但却充满精神,花白的头发半长,根根直立着,发梢随意的分搭在两侧。虽然穿着是现代的日常穿搭,却有一种不一样的精神派头,很贴合中国人所常提起的仙风道骨。

    法罗斯的座位离得很近,他看到卫沙博士的手中,拿着一只透明玻璃杯。是那种常见的圆口冷水杯,没有多余的棱角,没有色彩,看不出有任何特别的地方。

    周围的景色逐渐褪去,礼堂的内壁恢复成白色,并且慢慢变暗。礼堂中心缓缓升起,形成一个直径大约四五米的六角形地台,地台的边缘也在同时升起一圈护栏,护栏很宽,有 30 多厘米宽,既可以作为护栏,也可以临时放置一些物品,作为讲台来使用,卫沙博士将手中的水杯放在面前的讲台上。护栏将卫沙博士围绕在其中。离地面大概两米高的时候停了下来,比法罗斯所坐的位置高度差不多。光线也逐渐汇聚在卫沙博士身上,看不到其他的任何东西,就像是站在空中一样。

    法罗斯对面的球幕上,显现出卫沙博士上半身的特写,因为那巨大的荧幕,卫沙博士的须发都纤毫毕现。

    每个人都安静了下来,等待着卫沙博士将要开始的发言。

    卫沙博士环顾了一下四周,双手做了一个随意的抱拳姿势,向着观众席微微拱手,算是一个较为正式的问候。

    他笑着开口说到:“时隔多年,我们终于再见了。”

    观众席又热闹了起来。法罗斯了解这种喧闹,卫沙博士成名颇早,却沉寂多年。很多对应用科技有所了解的人,也许都还记得之前卫沙博士年轻时的意气风发。

    卫沙博士仍然微笑着,一言不发的等待观众们的热情消退。

    他先将右手插进裤子的口袋里,拿出薄薄一叠折起来的纸张,用右手抓着。又伸出左手在左侧口袋里摸索,取出一副眼镜。

    将眼镜戴好,观众席也重归安静。

    卫沙博士举起手中的纸读了起来:“今天在座的,都是社会中最杰出的……”

    一页演讲稿从卫沙的手中飘然落下,卫沙伸手试图去抓,但纸张打了一个回旋,向台下落去。

    观众席上的众人倒吸了一口凉气,有几个坐在前排的观众站了起来。

    卫沙博士用手势阻止了他们。

    “我还是不念稿子了。”他摘下眼镜,连同手中剩余的其他纸张一起放在护栏的平面上。并用手势示意几个还站着的观众坐下。

    他略低着头说:

    “今天,我想和大家谈谈未来。”

    说完,他抬头看向观众,法罗斯看到了他眼中坚定的神色。

    “我相信每一个人的心里,都会有一个理想中的未来。”

    卫沙博士说的很慢,很坚决,像是在娓娓道来,又像是在自言自语。声音虽然不高,却可以让法罗斯听的清清楚楚。

    “在这个未来里,会有你,也会有你在乎的人。”

    卫沙博士在高台上微微的踱步,调整着自己面向观众席的方向,时不时的抬起头看向观众席,似乎想让坐在任何方向的人都可以看到他,注意到他的想法,和他的态度。

    “理想的未来,也是你对幸福的理解。”

    “你会对物质有所需求,健康、安全、富足;也会有对精神的追求,成功、友情、爱情、智慧、平和、成长,甚至是牺牲。”

    卫沙博士再次面向法罗斯时,法罗斯看到他的眼神变得温柔起来,满足的笑容挂上嘴角。

    “拥有幸福很不容易,拥有未来的幸福更不容易。”

    “而今天与会的所有人中,大概只有我一个人即将拥有未来的幸福。”

    卫沙博士的语气颇有些自我调侃的意味,嘴角那略显得意的笑容也将这种隐约的含义变的确定无疑。

    观众们感受到了这份调侃,纷纷笑了起来。

    “其实,这是个严肃的话题。”

    卫沙博士很快板起脸,给人一种故作严肃的神态。语气也一下子严肃至极。

    这下,刚刚没笑的人也跟着笑了起来。

    法罗斯也跟着微笑起来,心里默默的佩服卫沙博士的感染力。

    “在座的各位,都是人中龙凤……”

    “幸福,其实是唾手可得。”

    “你们是世界上极少的一部分人……”

    “是探求真理的勇士……”

    “是人类文明的光。”

    “幸福”

    “是你们应得的。”

    卫沙博士的严肃语气延续了下来,脸也一直板着没有放松下来。

    虽然嘴上在极尽褒扬,但每一个人都能感受到这份赞扬还没有结束,后面还有一个尚未出现的转折,一个但是。

    “但,”

    “遗憾的是,”

    “光芒越强烈,”

    “带来的阴影就越黑暗。”

    但是落了地,却并没有人真正理解卫沙博士想要说明的是什么。

    “在这个会场之外,还有 8 亿人处于饥饿之中,21 亿人极度缺水;每年死亡的 6300 万人里,大部分是因为慢性疾病;而罹患这些病症的人,则高达 40 亿;每年因极端暴力而死亡的人数超过 70 万;而生活在极端暴力之中的人,则有 2 亿人。”

    卫沙博士依然踱着圈,眼睛扫视着会场中的所有人。没有人会再怀疑他脸上的严肃神情,法罗斯的触目所及,每一个人的神情都像卫沙博士一样严肃至极。

    “哪怕我们对幸福最朴素的理解里,都不包含这些人。”

    “他们,不止没有幸福,也没有未来。”

    卫沙博士不再说话,也不再望向观众,他低下了头,沉默不语,只是依然默默的踱着圈。

    观众席上没有任何声音,连呼吸声都听不到。每一个人都沉默不语。

    法罗斯不知道自己是什么心情,但是他知道自己受到了一种情绪的感染。会场上的这份沉默让他感到难受,但他却没有力量去打破它。他没有办法发出任何声音,也不想发出任何声音。他只觉得胸口憋闷,却又不能痛快的大口呼吸。想要低下头去不看,却又无法转开自己的视线。他只能继续盯着高台当中那个头发花白的身影,看着他低着头在那里沉默着踱步。他只能寄希望于那个人抬起头来,给出一个答案,给出一个结局,不管这结局的好与坏,总比这不知还要持续多久的沉默更痛快一些。

    法罗斯不知道这沉默持续了多久。就在他快要放弃希望,与这沉默快要融合在一起的时候。卫沙博士停下了脚步,他抬起头来,目光里仍然有着一种不为所动的沉默。法罗斯以为他的沉默仍然会继续下去,但卫沙博士再次开口了。

    “很多人都乐观的认为,我们有能力去解决这些问题。认为我们只是在分配和运输的环节上做得不够。”

    “我也曾经是其中的一员,我与很多有着同样乐观精神的人致力于降低运输的成本,去帮助所有身处黑暗中的人,希望可以把光带给他们。”

    “但我们只是一群乐观的傻子。”

    “我们的技术,我们的努力,我们的梦想,不过是多创造出了几千个像你们一样,生活在光里的人。”

    “当你给予他们帮助的时候,只是让他们暂时摆脱那些残酷的生活。”

    “但你却可以得到掌控命运的权力。”

    “你可以选择给或者不给……”

    “可以选择给哪些人?”

    “你可以夺走他们仅有的权利,只给他们一点点微不足道的生活。”

    “你还可以得到拯救他人的道德满足。”

    “你可以从此高高在上。”

    “从道德上变得与众不同……”

    “完全忘记自己的卑劣和不堪。”

    “我们带去的根本不是光明,我们只是把黑暗带给他们。”

    卫沙博士的声音逐渐提高,目光变得凌冽。他的语速并没有变快,反而愈加沉稳,即像是指责,又像是在痛斥自己。

    “每一项新的技术突破,都造就出一群站到世界顶端的人……”

    “但却无法把困在地狱中的人拉出来。”

    “世界大同,看起来就是一个遥不可及的梦。”

    卫沙博士抬起的头再次低了下去,会场里再一次陷入了沉默之中。

    这一次的沉默更深邃,更安静。卫沙博士不再踱步,只是时不时的抬起头,望向观众席。像是在向列坐的人寻求答案,也像是一个严厉的师长在等待一个可以举手回答的学生。

    每个人都知道他说的是什么。每个人都知道他想问的是什么问题。每个人都在回忆自己做过什么。每个人又都没有答案。

    法罗斯也在回想。自己做过什么?真正的帮助过什么人?如何才能做出真正的改变?这个问题太大,他不知道该如何去想?从什么角度去想?该利用哪些工具?一时之间,千头万绪。

    在这时,卫沙博士再次开口了。

    “其实……”

    “在很久以前……”

    “就有一个人,他清晰的看到了通往大同世界的道路。”

    每一个人都在竖耳倾听,等待着卫沙博士的答案。

    “生产资料共有,是马克思所预言的共产主义前提之一。”

    卫沙博士的答案,出乎法罗斯的意料。他从未想象过在一场高科技公司的发布会上会讨论政治问题。对于一个美国人而言,如果一家公司的管理者敢于像这样公开自己的政治倾向,必然会因为招致一部分人的反对而丢失市场,还会给竞争者留下一个挥之不去的把柄。更何况,共产主义,在美国,可能失去的将是大部分的消费者支持。

    在卫沙博士停顿的时间里,会场里开始响起细细碎碎的讨论声。每个人都很好奇为什么卫沙博士的演讲会突然转向政治话题。

    卫沙博士的沉默,没有再次带来会场的沉默,反而有越来越多的声音掺杂进来。法罗斯可以隐约的看到在观众席的阴影里,有一些人努力的探出身子,与自己身旁的人讨论。

    一圈扫视过来,法罗斯看到自己身旁的座位。在自己的左侧,有一个西装革履的非洲裔男子,正望向自己。看到法罗斯望向自己,那人咧开嘴笑了,露出一口洁白的牙齿。他举起一只手,像是也想要和法罗斯讨论一下。

    卫沙博士再次开口,打断了逐渐热烈的喧哗。这一次,他的语速快了起来,似乎想要再一次控制住演讲的气氛。

    “这是一个非常睿智的论断。不管用来生产的工具如何集中,集中在谁的手里,由谁来负责统筹和分配,都会塑造出一个新的阶级,这个阶级为了维护自身的利益,最终会走上与人民不同的道路。”

    “但是,如果是一种每个人都可以随时使用的生产工具,不集中在任何地方,从自然之中汲取能量,只利用身边的物质就可以生产,而且可以生产任何满足需求的产品。”

    他在说什么?他说的太快了,他在说什么?

    法罗斯没能跟上卫沙博士所描述的东西,他每一句都听懂了,那声音就萦绕在他耳边,就像踏上礼堂所在的圆台时所听到的声音一样,每一句话都很清晰。每一句话也都没有复杂的词汇,并不晦涩难懂,他的语速虽然加快了,却不及凯瑟琳的一半快。

    但是,他在说什么?

    “何时生产,生产什么,完全由自己决定。这样,才可以真正的消灭阶级,构建一个大同世界。”

    “而这,是沙公司正在追逐的未来!”

    卫沙博士讲完了。他停了下来,不再说话。会场里一片寂静,没有人发出任何声音,连呼吸声都听不到。

    法罗斯已经记不得卫沙博士刚刚说的具体语言是什么了,但是他将那些话语提炼压缩成了一条信息,只是他一点都不相信自己提炼出来的这条信息。姑且不论卫沙博士所表达的政治倾向,这种对未来的畅想也只适合在融资的场合拿出来。没有任何产品支撑的畅想,放在产品发布会上没有任何意义,而且还是终端产品发布会。

    卫沙博士拿起演讲台上的空玻璃杯,用五根手指顶夹着杯子的底部边缘,将杯子举了起来。卫沙博士身后的大屏幕中也显示出玻璃杯的近距离特写。

    杯底慢慢出现了一些水,浅浅的一个杯底,还在缓慢的增加。杯壁上开始出现凝结的水滴,簌簌的下落。很快,杯子里就聚集了小半杯水。

    “这只杯子里,是沙公司正在研制的纳米级机械,虽然我们无法用肉眼看到它们,但是我们可以真真切切的看到它们的工作结果。“

    ”它们的用途是富集空气中的水分,并凝结成水。这也是我现在唯一能拿出来展示的技术。”

    卫沙博士将半满的水杯放在了演讲台上。面色沉静,没有一丝波澜。没有发布新技术的自豪,也没有只拿出一个杯子,看不到任何高科技产品的尴尬。

    法罗斯对这粗略展示的方式同样缺乏感觉,还不如刚刚那发布会上宣称自己的政治意图更让人吃惊。

    “除此之外,我们还有一系列类似用途的纳米机械。”

    “现在,我们可以在受控环境中,使用纳米级机械直接提炼或者合成 12 种元素单质和 29 种化合物。还有 36 万种,虽然还未实际验证,但已经通过 AI 模拟合成过程的化合物。”

    “在未来……”

    “我们希望可以在自然的环境中……”

    “利用自然界中的能源和元素分子……”

    “使用遍布全球的纳米机械……”

    “来生产满足人类生存所需的一切产品。”

    卫沙博士的语速再一次放慢,一句一顿的慢慢的讲出来。

    法罗斯已经从震惊和迷茫中冷静下来。出于一个媒体人的敏感,法罗斯首先想要做的就是验证这一宣称的真实性。虽然卫沙博士是高科技届的一杆旗帜,但一场发布会需要更多的眼见为实,哪怕是预先拍摄的视频也可以。

    “这些机械,将归属于全人类,每一个人,都有相同的权力去使用和管理它。”

    “我们叫它 —— 伏羲。”

    观众们抓住了时机,一起鼓起掌来。法罗斯也跟着附和的拍起手来。

    掌声没持续多久,卫沙博士用手势示意大家安静下来。

    “共产主义的前提之二,是要有足够的生产力。”

    “如大家所见,我向你们展示的技术还远远无法达到这样的生产效率。”

    卫沙象征性的举了一下玻璃杯,又再次放下。

    “如果只是为了满足所有人需要,其实我们的生产力早已足够。这也是很多人认为如果分配合理,我们就可以进入共产主义社会的原因。”

    “但事实并非如此。每个人,都有自己独特的需求,也都有自己需求的水平。即便全世界的生产能力足够,却很可能没办法满足每个人的独特需求。”

    “简单的说,我们的生产力,还无法满足我们的需求。”

    “那么,多高的生产力算是足够?”

    卫沙博士就这样,慢慢的抛出一个个存在多年,又鲜有办法去回答的问题。每个人都知道这些问题很重要,但同时也知道这种问题太过庞大,而且得到答案也没有任何意义。

    “在伏羲所带来的未来之中,生产力要达到什么程度才能满足我们每一个人的需要?”

    卫沙博士又问了一遍。

    “以此为问题,我们找到了另一个标准,一条生产力的标准线。”

    “让我们假设一个人,他利用伏羲的能力很差,生产的物质远远少于其他人,他的生产力,全世界最低。”

    “我们再假设另一个人,他的个人需求很高,每天需要的物质远远高于其他人,个人需求,全世界最高。”

    “如果这两个虚构的人,是同一个人。就会为我们带来一条新的生产力标准线。”

    “当一个生产力最低的人,也可以利用伏羲,满足一个需求最高的人时。伏羲,就可以满足每一个人的需要。”

    “即是说,当伏羲的生产效率高于这条线时,我们就完全进入了共产主义社会。”

    卫沙博士讲述完自己的答案,从演讲台上拿起水杯,又开始慢慢的踱步。

    “现在,伏羲还远远达不到这一标准。”

    “这一小杯水,是在富含水汽和能量的受控空间中富集起来的。想要在自然界中达到这样的富集效率,我们需要将伏羲的效率提升数万倍才可以。达到共产主义标准线则可能需要提升数亿倍。”

    “只有我们自己,将会很难达到这一目标。为此,沙公司将启动一个对外合作计划,让更多的人和企业参与伏羲的研究与完善。同时,这一项目也并不归属于任何个人、群体、公司或国家,而是一个全球合作项目。当然,其目的和产品,也是为了整个世界的所有人类。”

    法罗斯注意到,卫沙博士的语速开始加快,并且开始情绪高昂的挥起了右手。

    “我们,将有机会,让所有的人远离饥饿、缺水、病痛和暴力。”

    “这,就是今天发布会的第一个项目,华胥计划。”

    “它并非一件完整的产品,它只是一项前途未卜的计划,但是……”

    “沙公司在这里,邀请这世界上的每一个人,来参与我们的华胥计划。”

    “为了人类共同的幸福,和未来。”

    卫沙博士将右手攥成拳头,高高举起。就在这时,整个礼堂的光线暗了下来,回到了开场前那伸手不见五指的状态。

    不同的是,这一次,在黑暗中,爆发出了雷鸣般的掌声,久久不息。

    没有产品演示的环节,对于法罗斯来说已经不再是问题了。他也加入了黑暗中的那股巨大浪潮之中,用力的鼓着掌。黑暗中,只有一两个小光点在远处闪烁着,与空旷礼堂中的黑暗相对抗,只能照亮周围的一小片。

    当会场再次亮起的时候。

    一个花白头发的身影,仰面躺在高高树立的演讲台上。

    一动不动。